神雕侠侣(旧版)-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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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却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心下暗悔:“早知黄蓉是我杀父仇家,又何必拼命相救?”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死于法王手下,我便无法亲刃仇人。我更因此而不能得见傻姑,只怕我终生认贼为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生怕言多有失,将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千万百姓,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
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种种可怖可恨的情景,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响,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化尽心力练功学武,固然行侠仗义,济人困危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乃是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然我深感自己才力不足,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能,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望你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杨过听得耸然动容,只见郭靖言辞诚恳,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于是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后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的了。好啦,时候不早,咱们睡吧。早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或有诡计,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你养足精神,好大显身手呢。”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却暗暗藏在贴肉之处,心想:“你武功便再强百倍,我却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之中给你一刀,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杨过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那时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心中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胸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个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这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这一刀怎刺得下去?”
但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心一横:“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间: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自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难道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磿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立即转话题,细细想来,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授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他望着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听得他呼吸急促,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身子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快睡吧。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道:“是。”
隔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心中一凛,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郭靖道:“是了,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死得很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轻轻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你怎能替他报仇?”
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下手刺他,那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们问起之时,年纪尚幼,内中情由未能明白,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吧。”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后,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想起小龙女,精神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那刀锋贴肉,都烫得暖了。正想将匕首拔出来,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杨过急忙闭目,郭靖早已惊醒,坐起身来,道:“蓉儿么?可是有紧急军情?”
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坐起身来,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道:“什么事?”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摇头道:“他或有疑心,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难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但咱也没好好劝他,没千方百计救他。”
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种人还值得救呢?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我听芙儿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的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蓉儿,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结果也因我而死,是否咱们亲自下手,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吧,住过了今晚,明日我到军营中睡。”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绝无违拗,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胜已百倍,料无不中,算无遗策,虽然不信杨过对已怀有恶意,但黄蓉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可咱们的女儿,却既不像我,又不像你,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便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现下年纪越长,此事越是尴尬。依郭靖之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