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第3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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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大树下一直不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么知道?”黑衣僧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那黑衣僧扑将过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却也不敢近前,咬牙切齿,愤怒已极。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熬煎!”黑衣僧道:“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性命已然难保,是谁救活你的?”叶二娘道:“我不知道。难道……难道是你?”黑衣僧点头道:“不错,是我。”叶二娘那日受伤奇重,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内力为己疗伤,醒转后那人便不知去向。他事后问过丁春秋和段延庆,得知并非他二人听救,这事在她心中始终成为一个疑团,自忖作恶多端,劣迹昭彰,正道中人无不欲诛己而后快,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哪里还有什么一流高手会救自己性命?今日眼见黑衣僧显示了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声称自己性命乃彼所救,谅来不假,这一来,她心中的疑云可更加浓了。她呆呆地瞪著黑衣僧,口中只道:“为什么?为……为什么?”黑衣僧指著虚竹,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虚竹心情激荡,奔将过去,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黑衣僧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了这个孩子,是也不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的。”黑衣僧又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为什么令你孤零零的飘流江湖?”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个好人。”言辞之中,对于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丝毫不因自己受苦和岁月流逝而有所减退。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著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良、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看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著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我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便在此间,你为什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道:“不,不!我不能说。”虚竹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段正淳心中更加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黑衣僧又道:“你为什么在你孩儿背上、股上,烧了三处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求求你,你不要问了。”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子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个有道高僧。”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虚竹伸臂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
过了半响,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你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个妖怪,他……他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这仇也……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吧。”黑友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要报仇。叶二娘,我为什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报仇。”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将他抚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因为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不等叶二娘示意可否,黑衣僧一伸手便拉去自己的面幕。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摸六十岁年纪。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叫道:“你……你是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爹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萧峰扯开自己的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全感不寒而栗。十八名契丹武士拔出长刀,但见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一展开间,纸幅甚大,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那虬髯老人指著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不料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千年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智光和那隐姓埋名自称‘赵钱孙’的家伙,已为孩儿听杀。丐帮前任帮主江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萧峰急道:“此人是谁?”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豪杰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戕害萧峰之母一事无关,但见到萧远山、萧峰父子的神情,却也是谁也不敢手脚上一动,张口发出半点声音,唯恐将祸事惹上身来。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你妈妈和我随众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砍杀,原非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是大有预谋。孩儿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萧峰道:“孩子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基本,是以突出袭击,害死了我妈妈。”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藉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奸好!萧远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那可来不及了。”少林众僧听了萧远山这么说,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若是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将出来。”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枪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萧峰胸口一酸,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老乃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这些人明明知道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人的是谁,却不肯说了出来,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杀?”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是我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见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了头来,已然虎目含泪。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他此言一出口,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