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by嫣子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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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一下,定了定神,不肯作声,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警察!”
迅速转过身去,他跑进那幢阴森的公寓里,我依然站在街角处,看了看自己的手。
虽然只那么一瞬间,但我确定自己的确是看见了。
那一条不规则的粗大疤痕,自他的脖子的左侧,一直延伸到背后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可怕的伤口,几乎可以致命了,到底是谁干的?不可能会是他自己吧。
我的脑子里开始拼凑一个场景:某个无风无月的夜里,酗酒的父亲回到冰冷的寓所,他目光迷漫,步伐摇晃,手里拿着将空未空的酒瓶,边喝边骂,困囿的房子里,孩子正在灯下做着功课,他酒兴突发,不知向孩子呼喝着什么,孩子对他酒后失常的姿态见怪不怪,并不理会,这个醉了酒的男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许是孩子对他漠视的眼光,又或许是他看到了孩子嘴角那抹不加掩饰的轻屑,总之他被激怒了,蓦地敲碎了酒瓶,当头就向孩子背后划去……
会是这样吗?我皱了皱眉,不得要领。
但身上的伤口经历漫长的时间尚可愈合,而横埂心上的那道痕迹,恐怕是永远也无法消去。
望月的生活里没有假期。
就算有,他也要轮好多兼职,总之他不让自己闲下来。
可能是为钱,但其实他的生活没有想像中那样拮据,也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忘记月前那件不愉快的事,但他看起来对那件事也不是太在意,那到底会是为了什么?
我日日跟在一个杀人犯的背后,还乐在其中,他对我变态的纠缠忍了又忍,终于放弃,现在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都没有意见了,只管把我当作透明好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的成绩一定很糟糕吧。”我坐在快餐店的门外,那里有个外搭的饮料棚,专管饮料外卖,他在那里兼半天的差,想来赚的也不多。
“我的成绩跟你办的案有什么关系?”他正弄着那个故障的饮料机,手法纯熟如一级技师,我想学校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学到的许多都并非来自那洁白无暇的天国学院。
“学生最大的本份不就是念书吗?”我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过这样东拼西凑的日子?”
他已经把那个饮料机弄好了,还好心地倒了一杯放到我面前:“要不要试试?”
我把它倒掉:“就算我喝拉了肚子,明天还是会来的。”
他翻了翻眼睛,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现在的社工都没你这样烦。”他说。
“我不是社工。”我说。
“是是是,你是警察,却不会捉贼,你爱管人闲事,又没有政府荣誉状,你管我成绩好不好,想做我班主任?”
“你还只有十五岁。”我说。
“十五岁又怎么了,十五岁就不是人?十五岁不可以自食其力?十五岁方便得到更多的同情?不要以为你比我大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教训我,你这种人我也看多了。”
我哈哈哈地笑起来,他有点恼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了令人愉快的十五岁。”我说。
“不要用你来跟我比。”他更不高兴了。
是,没有人的过去会完全一样。我当年立志要做警察,要为民请命,申张正义,到头来做是做了,可惜是个半调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当,我不怕说出来给人笑我老土,当年的豪情壮志早就灰飞烟灭。
说不定还是十五岁时的那个自己比较让人看得起。
“你就不能放一天假吗?”我说:“我可以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
“我对好玩的地方没有兴趣,”他说,“我对游乐场更加没有兴趣。”
“为什么猜我带你去游乐场?”
“大人哄小孩子不外就那几款,糖果,玩具,游乐场。”他不屑:“我不认为你比他们更有创意。”
“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
“真难得你今天会注意到。”
“你的同学一定不喜欢你。”
“关你什么事!”
“看你的态度就知道。”
“我从来不会在乎别人怎样看我。”他说:“他们喜不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你也一样,你喜不喜欢我也跟我没有关系!”
通常这么慷慨这么激动的陈述,就代表他在乎。
“我今晚要去你家做家访。”我微笑地说。
“来吧来吧!反正你次次都这样的了,还问我干什么!”他负气地嚷着,一边跑到后面搬货去了。
晚上,我到超级市场去买菜。真是怪,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心情,竟然像女人,拿着空空的菜篮子,一样一样细心地挑选下去,经过镜子前面,发现自己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堕落了。
我到他家,他已经在做晚饭,当然没有我的份。我推开他,自己做。
他出奇地听话,站在旁边瞪了我一阵,就走开了。
大厅里传来电视机娱乐节目的声音,晚上九点半,黄金节目,强档连续剧,里面神勇的侦探先生正进行着他的伟大推理,他每晚固定的台词是:我已经知道了谁才是真凶……
谁才是真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下一集依然有新的凶手和受害者出现。
这么无聊的节目,望月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他对里面各式的犯案手法很感兴趣。
“学到了什么?”我打趣的问,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谁料他却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跟我分析,说这个案情真不合理,主角处心积虑,策划了十年,去刺杀一个曾逼死他父亲的男人,最后还留下了那么多的线索,像等待被人揭发似的,他不喜欢这个结局。
他坐在桌子旁,吃着我烧的菜,他很奇怪:“居然很好吃。”
为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居然莫名其妙地习惯性到他家做起饭来。
望月的案子早就归档了,我在一个星期前交了最后报告,本已不用再作任何跟进,但我并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大概是被逼习惯了我这个人,他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浑身是刺,天天黑色暴雨警告般的脸孔。
日子慢慢地过得很和顺,有时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就会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
在我十岁的那年,母亲又怀上了孩子,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全家人都做好准备迎接新生命的来临,只有我不喜欢这个连雏形都没长成的胎儿。我每天伏在窗台上诅咒,希望他永远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的愿望成真了,连我自己也猜不到。
母亲在一次意外的跌撞中失血流产,她昏迷在医院里三天三夜,后来医生自那惨白的房间中走出来,宣布了这个我以前一直日思夜想的消息。
孩子保不住了。是个男婴。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十岁的我隔着那块冰冷的玻璃,看着床上虚弱的母亲,我突然又想念那个小生命了。如果我没有诅咒他,他便会带着众人的希望在祝福声中降生,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想我实在不应该在那个有流星的夜晚诅咒他的。
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该有十五岁了,真巧,就和望月一样。
我叹了口气。
望月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寻常,他的脚步异常凝滞,身上像压了一吨铅。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由始至终也紧皱着眉头。
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几乎跌到在门口,我伸手把他扶住,他的温度高得吓人。
“你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我问。
“我不要去医院。”他甩开我,径直走进房间,倒在床上。
我只好把那天做好的菜式全部变换,重新煮了粥,端到他的房间去。
他虚弱地倒在床上,面色苍白,我俯身察看的时候把他惊动了,一如受袭的动物般,他自半梦半醒之间惊跳起来,一把将我推开,眼里浮现出警戒、憎恨、害怕种种神色,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把粥送过来给你。”我平静地说。
他并不作声。
好不容易草草解决了晚饭,我又不敢离开,夜里望月的温度持续升高,我只好硬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我说。
他不愿意,努力抵抗,拉扯之间我自他的枕头底下抽出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个装在小小封口胶袋子里的被磨碎了的粉末,我的动作停顿了两秒,这是什么?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它是普通的营养食品。
“你哪来这种东西?”我揪起他的衣领,“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
“我没有吃!”他想摆脱我的束缚,却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挣扎,被我摇得有点头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