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3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回回见小唐,都是一副飞扬跳脱的模样,笑得清清朗朗。虽是与佳官相识时日甚短,却比谁都更显亲热,有一回甚至揽着佳官纤瘦的肩硬拉他去钓鱼。好在发觉佳官不喜欢别人碰触后及时缩回了手,否则又要被唐先生好一顿训斥了。喜欢看到小唐,想必他的童年,少年,都是过得快乐又热闹,也许还有些要好的玩伴罢。佳官想。虽然明知小唐是被唐先生捡回来的弃儿,还是忍不住有些隐隐羡慕。
垂眸瞧见自己腕上那串翠玉佛珠,忽然觉得它那股冰冷竟直透进心里似的沉甸甸地坠着腕子,抬也抬不动。用手指细细地捻动着,就忆起几乎铭刻入骨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如何才能心无挂碍,五蕴皆空,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如何才能坦然面对……
那一个死字。
治了这许久精神虽是大好,不再整日昏昏沉沉,身子却并不见起色,倒也没恶化。只胃似是好了许多,偶尔也会想吃,虽然仍是吃不多。自打在回春堂治病,中饭就一直是在这里吃的,开头一天是小唐做的,不合胃口,也估摸着克化不动,索性没怎么动筷,第二天起便是谢无心下厨给他单做。软软暖暖的清粥小菜,看得小唐直羡慕——他倒不想吃这个,只是诧异于谢无心居然会主动下厨洗手作羹汤,要知道以前谢无心就是从没有做饭这个概念的,可现在……小唐真是大大感慨了一番,感慨到唐先生用药书一敲他的头:絮儿,这么想吃,明儿起你就吃这个好了。小唐果然乖乖闭了嘴——要他吃素,不如要他的命比较直接。倒是佳官打趣了一句肉食者鄙。
雁回近来在翰林院的日子越发难过了,隔不上三五日就会莫名其妙地有帖子放在他桌上,虽还是诗,却一首比一首下作淫秽,句句惊心触目。谣言四起,座师训斥得一次比一次严厉,偏又寻不出惹事的对头当面对质,便想辩说也无从谈起。他气得无法,又不好和佳官讲,只能大略提一下,帖子是绝不给看的。可风闻御史中已有人预备弹劾他行为不端了,更是愁眉不展。这日又坐在那里出神,一个向来刻薄的同僚打趣说:江兄的朋友想必是绝色了,要不然怎么把京城上下的红粉佳人都比得没了颜色,怎么也放不下。
江雁回冷了脸,正要说话,已有别人接上口来:是啊是啊,江兄文采风流,人物俊秀,想必不是好相与的,能如此荣宠不衰,自然是绝好的孩子。刘遵的《繁华应令》中是怎么写的?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鲜肤胜粉白,腭脸若桃红。腕动飘香拂,衣轻任好风。剪袖恩虽重,残桃看未终……还有还有,梁简文帝的《娈童诗》云: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江兄那位朋友定还胜他们良多罢?
旁边又有人笑:年兄竟记得如此清楚,想来是也颇留心了?
吟诗的人驳道:区区不才,可也记得沈约有一起《忏悔文》说,汉水上宫,诚云无几,分桃断袖,亦足称多。连他老人家都晓得南风呢,这可是正经书罢。至于在下,却是向来洁身自好的。
江雁回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坐立不安,正欲拂袖而去,忽然又有人说了一句:其实江兄快些娶妻生子,什么龙阳之好也就自然收了。
雁回就愣住了。
娶妻,生子。
那么遥远而陌生的词。
明正德帝武宗宠娈童钱宁、江彬等,赐姓为义儿,毁积庆、鸣玉二坊民居,造皇店酒肆,建义子府。御史周廣谏武宗曰:陛下承祖宗统绪,而群小荧惑,致三宫锁怨、兰殿无征。虽陛下春秋鼎盛,独不思万世计乎?中人稍有资产,犹蓄妾媵以图嗣续,未有专养螟蛉,不顾祖宗继嗣者也。
或者说得更俗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苦笑了,自己却要为谁传后?徒背了一个江姓,可身非江家人。为那个见不得天日的父亲么?自问还没有这等觉悟这等大度。
心口忽然像被刺了一下:雁归……
已是久不曾想起的名字。
佳官呢?佳官却有无想过?依稀记得他曾说:我这样的身子还能传宗接代么?便是生身父母又何尝给过我真心?向来把我作怪物不祥,放了我去自生自灭只怕是他们最大的愿望。可怎么忍心让人们都拿了鄙视的眼光去看佳官,笑他身事男子,不知廉耻?疼着爱着宠着怜着,可终不能把他藏起一辈子不叫人知晓。总会被人笑,到时却如何是好?原只说做了官求个衣食无忧,也便利佳官将养身子,却没想到做了官竟是比以往更难。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要辞官归去?
却又无处可去。
江雁回,你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生为男儿,怎地连心爱的人都护不得保不住?
这一日,两份奏折一齐递到了皇上案头,都是弹劾翰林院新进编修江雁回豢养男宠,行为荒唐。只是其中一份还捎带上江雁回的座师同年,论及朋党,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惊心,让人竟是越想越深。皇上思虑良久,提笔饱蘸了朱砂,欲批时却又犹疑一下,终于只写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日佳官回来时,雁回还不曾到,刚自笑语不绝的回春堂回来不觉有些冷清。自己竟也怕起寂寞来了呢。忍不住笑了笑,自架上取下卷琅缳琐记翻着,忽然就有人叩门。
哪位?
没有人应声。佳官又问了声谁。依然不答,只是又叩了下门。
他只好起身开门,心想着不知是谁,怎地不出声呢?
门外是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儿,见了他,唇边便漾起一抹笑意,举止间贵气温文,隐隐透着些儿微冷,些儿微躁,些儿微傲:你就是林佳官?
佳官打量了他几眼,忽然知道这人是谁了,便缓缓行下礼去:草民林佳官,见过怡亲王。
慕容桢也不闹甚虚文礼数,坐定后便道:你当真姓林?
佳官正斟着茶,一笑:王爷不是早晓得了么。
换了旁人哪敢跟骄纵出名的怡亲王这样说话?慕容桢竟也不恼,只说:你既真姓林,父亲便是刚放了道台的林少儒了?
佳官用纤细白皙的指尖将那一杯茶推至他面前:舍下清苦,没甚好茶,委屈王爷了。
那便是了?慕容桢见他冷淡,心下已暗愠,却又不好发作:本王问句失礼的话,令堂是——
佳官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细长的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定定地望住了他。慕容桢只觉得那双宝光流转的眼竟似直看到心底,骨子里都透着寒意。
王爷问这些,却是要作什么?
慕容桢不怒反笑,神采飞扬:你母亲可是娘家姓乔,当地大户人家,官宦出身,今年三十三岁,上面还有一个姊姊,本该已年愈不惑,但于二十五岁时去世?
佳官垂下眸瞧着杯中的茶叶,浅褐微绿的,水面的白雾掺着苦涩的清香,端起来细心地吹了两下,才啜了一口:
王爷既然都知道了,还用得着问我?
几时曾有人敢跟怡亲王摆架子,慕容桢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斥道:林佳官,不要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坊!当本王治不得你么?
自然是治得的。佳官终于端坐正色道:我且试说说看王爷想说的事,若侥幸猜对了,也请王爷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你且说说看。慕容桢确有些不快,但见他如此凝定,也好奇他是否真能猜对。
家母故乡有种风俗,视双生儿为不祥,必得送出一个至别处方能安好。佳官轻轻一笑:家母在家行二,实是行三,上面的本是对孪生姊姊,只可惜出生时外祖父便将其中一个送了出去,后来这姊姊被选入宫中,封了敬妃,便是王爷的生母了。
可对?
慕容桢瞪住他,半晌才道:当真是你猜的?
自然是的。佳官淡淡地道:王爷若不来,佳官便是做梦也不曾想过这些。林家于我,已是过眼烟云,再无相干。
他直视慕容桢的眸子:王爷该瞧得出,我说的是否真话。
慕容桢冷哼一声:算你说中大半。外祖父将我母妃过继于他同年,那同年本在家丁忧,夫人正好小产,见了她也颇欢喜,视同己出。后来三年一满便起复外放,携了家眷赴任。我母妃十四岁时被选入宫,没多久养父母便双双过了世——
所以——慕容桢随手拿过整衣镜摆在两人面前:我们竟是兄弟呢。
佳官漠然地瞧着镜中两张相似的秀丽容颜:便是,王爷又欲如何?
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些欢喜之色,不料却是这个反应,慕容桢一怔:你不喜欢?
也说不上欢喜不欢喜。佳官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原先就听雁回和谢先生讲我和王爷有些相象,纵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想问:你当真是要相认我这个兄弟?贵介亲王,如何会认一个以身事男子的兄弟?便是他骄纵惯了不在乎,皇家礼法却也容不得。上次借故与雁回结识是为了找谢无心,这次说甚兄弟,想必又是有甚事罢。
我既说中了,还请王爷答应我一件事。佳官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烦恼,说道。
何事?慕容桢见他没有自己预料中受宠若惊,很有些不快,却也暗自佩服。
可否请王爷手下留情,莫要再为难江雁回了?
慕容桢沉吟了一下:其实我找你,也与此事有关。
哦?佳官这才有些意外,抬眼望着他。
真的很像,一般的秀丽温雅,眸清如水,身形纤细,只是佳官更多了几分弱不胜衣,不沾人间烟火气。也是一般的玲珑剔透,千灵百巧,心思细密得间不容发。更一般的清傲任性,性情冷冽。
我想你帮我,劝昭阳离开京城。
佳官忽地想起谢无心瞧自己的眼神,微微地红了脸,依然镇定自若地说:王爷与他交情深厚,却为甚要我帮忙?
我不晓得你可知道他从前的事,总之他在京城多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