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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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提。”她立刻接道:“可娜娜,当时我跟你楚伯伯是不对,但你知不知道,你爸当时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我洗碗声音大一点,他也能跟我吵——娜娜,你也是成年女人,你说,如果是你,你受不受得了?这天天天天的紧张,没有一会儿,心是不提在喉咙口的,家都不像个家了,你还小,你不记得……”
“我记得。”我打断她:“我什么都记得。”
“真的吗?”她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么,你记不记得你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我想,您念叨了这么多年,我忘得了吗我。
“妈,我知道不关您的事,不关楚伯伯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行不行?我就对您算有什么,那也是我小时候……”
“你恨我不要紧,不过娜娜,把一切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你不想知道吗?”
“哪来的罪魁祸首,不过是生意上的竞争,而且据说人家也没有不正当。”我充满倦意地回答:“我知道要怎么样?您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希望你做什么。”她似乎同样疲惫,望着我:“可我希望你不要做什么。”
“您说话我不明白。”
“娜娜,你一向都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她叹息:“一定要妈妈说吗?”
我几乎抬不起头来看她,在麻木的意识中,渐渐有念头破土而出,它新生的模样,已是如此狞恶,吓坏了我。
身处这样暖和的天气,可我控制不了由心脏出发的战栗。
“娜娜,如果是别家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么多年,算了。可是涵宇,涵宇,无论如何,最低限度,你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吧?”
她缓慢地讲出来,可能怕对她女儿太残酷,到底还是有些艰涩吃力。
是的,她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
周明宇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忘了下面要进行哪一步。
“大半夜的,你干吗呢。”周明宇微拧起眉,从我手里把抹布接过去,扔到一边。
“突然想打扫一下房间而已。”我去厨房洗手,发现拖把丢在水槽里。
“我就送你妈回去一趟,你这出了什么事?”他跟着我,发问。
“我妈路上跟你聊天了?”我没接他的话题,拧开龙头:“或者她根本没理会你?”
“她开始甚至不肯让我送她,而且她一直劝我和你分开。”听上去周明宇有点小困扰:“我就不明白,我怎么惹到她老人家了?”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不知道?”
他的手指伸进我发间:“我不知道——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你前科累累,会有妈妈放心交女儿给你吗?”我转身,对他微笑。
“她骂你了?”手移到我肩上,他问。
“怎么会,她很多年没骂过我了。”
“那你骂她了?”
“说什么呢。”我甩掉指尖的水滴,往外走。
稍微移动,已经被周明宇的体温从身后裹住。
“来,跟我说。”他在我耳边,语调低柔,像是在哄幼弱的动物:“什么都行,我帮你搞定。”
我很久都不能动一动。
因为崩塌已迫在眉梢。
“你烧的这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一直不知道,塑料和地面撞击,也有这么大动静。
“你发什么神经?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你说,你说一声,我马上带娜娜走!”她在哭泣,成年人原来有这样软弱的姿态。
“这么快就要找下家了是吧,不就是我没钱了吗,滚你妈的!滚!滚!”
碗筷大概已一个不剩,门被大力开合,脚步杂乱。
这些可怖可恨的声响,有自己的生命力,我蜷缩在一层门板之后,它也要缠到听觉上来,是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娜娜,爸爸以后不在,你要听妈妈的话,听妈妈的话,听话……”
他一反常态,脸上的笑意柔软模糊,有如夕阳的最后一线亮色,势无可挡的,周围都暗下去。
我留在那里,被悲伤扼住咽喉,近乎力竭,却听不见自己的号啕声。
听话对我来说,从此是一个禁语,它超越原本的意义,疼痛、冷酷、无可挽回。
我问过那些家庭和美的孩子,他们大多都是五或六岁之后,才有清晰的回忆,在放松的环境中,你才有资格启智这样迟。
不会有人早早的,就把那些业障用嗔怒和荒凉镌于你的记忆里,除不去。
“娜娜,娜娜……”
我在险些把自己哽死的情况下醒来,喉咙像被拧到极至的螺丝,紧的没法出来一点音。
意识逐渐清明,发现右颊正枕在潮湿的一块地方,是周明宇的手臂,衬衣被浸得贴在皮肤上。
“醒了吧?”拨弄着我的额发,他没有一点睡意的朦胧,神情清醒:“我给你倒杯水。”
“……不要。”我咳一次,再咳一次,才能让我自己和他听清我在说什么。
“流失这么多水分。”他看一看自己的上衣袖,戏谑的,却是温和的。
“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一点不到。”
“你没睡?”
“睡不着,生物钟调不过来。”
我把脑袋移开:“酸吗?”
“没事。”他起身脱去衬衫,重躺下纳我入怀,收紧胳膊:“好好睡吧。”
我看着暗淡月光中他瓷器一样的脸,感受到肌肤下温热而坚硬的触感。大约半年前,他曾那么冷然地对我说,麻烦,让让。
几乎一秒钟,也不肯提供栖息。
我轻轻挣开,坐起来。
“去哪里?”周明宇睁开眼睛。
我俯下身吻一吻他:“去洗手间。”
化学反应也好,强迫症也好。对于这个男人,我不愿错失。
“我不会离开他,这不关他的事。”所以那会儿我这么回答我妈,语调尽量压到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凝视我良久,一声叹息。
我坐在浴缸的边缘,穿着睡衣拿着手袋,梳妆镜里的自己这一身可真够诡异。
打开包上的搭扣,我伸手进去,找我今天买的东西。
我知道我终究要学会对他坦诚,这却不得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于把多年的积习逆转。我明白,我欠缺的不是足够的爱意和决定,而是时间和适应。在被动的沉默里待的太久,我几乎遗忘了语言的力量。
我摸出那个小纸盒放在手里,仔细看说明。
是的,就像在那会儿在车里,关于这件事,我对他说谎。
那是缘于我早已习惯,一个人处理状况,像松鼠般私藏秘密。某些时候,本能强于意识。
我不能一次走的太远,所以,且容我暂时放纵犹豫,等我渐渐理清,真的,不会太长时间,我保证。
这样自言自语着,我把那一支塑料棒举到眼前,看它的上面,慢慢浮现出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64
人类于漫长的进化史中,给时间以这样的容器,分段装好之后,你回忆起来,可以有具体的追溯——某一年,那四个数字的组合,对你来说,发生过什么,意味着什么,在你生命里留下什么。
一九九八,那年的夏天,酷热,有大洪水。
是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女孩子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失神,等她反应过来,他看着她失措的一张脸,泪水积在她莹亮的眼中,只需要轻微的一个颤动,它们就将奔涌而出。
他心里一沉,已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感觉到她的泪流进他的领口,冰凉的、无助的。他心疼又愧疚:
“别哭。”
“……我没哭。”
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自己愿意的。”她哽咽着回抱他,十指揪紧他的T恤:“我就是……害怕。”
他何尝不是,他自己也慌的没有办法。
一旦被发现,校纪、舆论、家庭,哪一样卷过来,都足以湮灭他们尚未完全为自身所掌控的关系。
他们心怀着这样的恐惧,都恨不得把对方勒进身体。
“我们逃走吧,清悠。”很长一段安静之后,他近乎是突兀的,松开她,对她说。
她一怔,仰起头来。
坚决这东西只要有一个支点,就可以迅速占据全局。他开口前并没有多想,而当他自己也听见这几个字时,他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做了决定:
“我会对你负责,一定。我挣钱,我养你,还有,小孩。”
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么擅于言辞,他略有一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而她盯着他,但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她点点头。
他向思南借了钱,不是很多,其他人他不放心。
一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思南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告诉对方,正是他当时把所有的零花钱借给了小周,而且对此守口如瓶。
因为不是所有的少不更事、不顾一切和不计后果,就真的,那么幸运,没有后果。
某国道上,一辆老式的长途车开到一半就抛了锚。
乘客们顶着烈日,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路边,或闭目养神,或骂骂咧咧,或麻木地看着那一对已经灰头土脸的人儿如何兴致勃勃地,试图隔着一条河沟摘对面田埂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当心刺!”女孩大呼小叫:“哎呀,差一点了差一点了!哦耶,摘到了!”
他把花递给她,故作平常地拍拍手,其实胳膊酸的都快断掉。
“明宇。”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下一秒就不管不顾的亲在他脸上:
“你好厉害哦!”
“切,小意思。”
“说的这么轻松。”她斜眼看看他:“你经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