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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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从没有听过一个人如此赞美自己,文人的通病。〃
叮噹说:〃你应该知道我从不与其他文人来往。〃
〃文人相轻。〃
我同她抬杠是抬定了。
有福气便抬一辈子。
见香雪海的日子愈近,我便愈兴奋,明知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两只眼睛,一管鼻子,一张嘴巴,但是却还是止不住地投入。
会议时间九点半。
这说明她是一个能够早起的女人。
赵三说这例会三个月一次,商讨些行政策略,有关航业统战行动必须一致,是以行家与行家事前必须有默契。
我是他的秘书,并无发言机会。
到达会议室,我立即明白赵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线代替。
现在一般的办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装饰,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只备一张宽大的桃木桌子与相配的十二张椅子,除此之外,只余必须的纸笔烟灰缸等杂物。
一件装饰品都无。
墙壁上连画都没有。
多么诡异的办公室。有人把写字楼装修得似温室,也有人全套粉红,看上去像厕所洁具,口味各有不同,无可厚非。但这一间,坐久了就浑身不舒服,说简陋呢,家私明明名贵非凡,但却像处处告诉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从简。
不到十分钟,各路大亨纷纷驾到,分头坐下,留下首席,看来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时三十五分,全体人马到齐,独欠这个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过亿,有福不享,早早跑来巴巴地等待一个刁钻古怪的女人向他们发言。
我把脑袋晃了两晃。正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一个女子踏步进来。
我立时提起精神,发动眼部全体神经细胞,尽情吸收。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均匀的身材,颇见苗条,一身黑衣,不戴首饰,赵世伯可说得对,她长得并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东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赵世伯忘记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短短数十秒内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的眼睛衬在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更显得突出。
我呆视她。
她的目光一扫会场,在主席位上坐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黑发是湿的,更衬得皮肤有一种阴沉沉的白腻。她没有化妆,面孔与嘴唇都没有血色。
香雪海开口:〃会议宣告开始,有话请说。〃
声音也并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乎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声音一一甚至不是难听,沙哑喉咙有时候更见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几次三番刁难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蛮以为她长得不美不打紧,至少要野性难驯,穿着皮衣皮裤进会场来,随时取出长鞭,响亮地在我们头顶〃啪〃的一声掠过。
我舒一口气,反高兴。
在座的大亨老翁们纷纷发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钟便借故告退,刚预备打呵欠,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人视若无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过于侮辱。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潮少年运剪的声音。
怪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强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屁股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情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噹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噹说得对,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噹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噹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噹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噹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