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过了很久,就听见李长望说了句“那笔款你给我先别入账”,然后就见他朝门口走过来。杜元潮与邱子东以为是朝他们走来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嗯”了一声,却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了,衣服被风吹起,像对威风的大翅膀。
杜元潮与邱子东赶忙跟了出来。
李长望走了一阵,脚步却慢慢停住了——— 对面,正走过一个年轻的小媳妇。那小媳妇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红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将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布裤子,挎了一只柳篮儿,带了几分羞涩,很让人心动地向这边走着。
李长望像被一股熏风吹着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声站住了。
小媳妇走过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笑笑。
小媳妇从李长望的身边走过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长望嗅了嗅,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媳妇,声音大大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李三家刚过门的二媳妇,两个奶子翘翘的。”
正走过的秦家小八子,冲小媳妇大声叫道:“过来,让书记摸摸!”
其他几个走路的,听了这话就笑。
李长望也笑。李长望笑时,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感觉到了,他是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的,仿佛在很开心地跟他们交流。于是,杜元潮和邱子东掉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妇,掉过头来,朝李长望笑起来,他们觉得他们应当笑,与李长望一起笑。
小媳妇有点儿慌乱,匆匆地走了。
李长望不笑了,双手叉在腰间,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扬,那眼神仿佛是一个人在仰脸看一株梨树上两只静静垂挂着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说着:“不去摘它们,且留着,什么时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一直笑嘻嘻的。
李长望终于继续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声扑通扑通。李长望走路从来这样,一番雄风。
杜元潮与邱子东有点儿跟不上,带小跑地随其股后。
走到桥头,李长望终于站住了,对正驾着船在河里撒网打鱼的周家小五子说:“小五子,你不下地给我干活,又打鱼了!”
小五子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将网收起来,胡乱地扔到船舱里。
李长望说:“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鱼,让人将你的鱼网撕了!”
小五子笑着:“我这就下地,这就下地……”一边说,一边用竹篙将船飞快地撑走了,船后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2)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
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记,送……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笔。”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 吧……”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
“我……我想回……回来……”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他妈的换人!”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
杜元潮紧紧跟着。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