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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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别宋诺夫狠狠心,催他快讲。他想弄清楚维斯宁牺牲事件中最主要的东西,但是这个主要的东西老是捉摸不住,含含糊糊,使人无法领会。季特柯夫只报告说维斯宁牺牲了,但别宋诺夫没有亲眼看到维所宁的死,就怎么也无法想象维斯宁已经死了;这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来得太突然了,同时也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至今还好象存在着莫名其妙的隔阂。他们同在一个集团军里,对全军担负着同等的责任。但是由于别宋诺夫的过错,由于他对自己身旁的第二号掌权人物表示怀疑、没有好感,而使他们之间那一段相处不长的关系变得并不如维斯宁所希望的那样正常。维斯宁态度温和,不愿争吵,不愿强调自己和集团军司令居于同等地位,总是好象顺便说说似地提出一些心平气和的建议;可能,这一切都是维斯宁根据自己的经验,为了不伤害他别宋诺夫的自尊心而悄悄地放在他脚下的阶梯,使他能够在一支新编的部队里,在一些陌生的、初次见面、还不明底细的人们中间巩固自己的地位。是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之间之所以没有保持应有的关系应当由他别宋诺夫负责,而不能归咎于维斯宁。这一点,他现在决不能原谅自己了。……
从照着灯光的较远的一角,从暖和得象澡堂子一样的空气里传来了季特柯夫少校发颤的声音。
“欧辛上校和我轮流背着军事委员。欧辛上校在镇上时,肩膀就负伤了。一颗爆破弹把他的骨头打碎了。就这样,我们遇上了自己的坦克,然后截住—辆弹药车,开到了三○五师的卫生营。军事委员的勋章和证件……都在这儿……在我这儿。欧辛上校留在卫生营治疗。他要我把这些证件完完整整地转交给您。将军同志,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上哪儿去呢?……”
从季特柯夫的每句话里,可以听出他因为束手无策而深深地痛苦着。也许,他现在不应该把维斯宁的勋章和证件拿出来。一团血迹斑斑的东西连同—块发粘的手帕一起放在桌子上。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无情地证实了维斯宁的死。别宋诺夫觉得眼睛上仿佛挨了一拳,他用一只手挡住耀眼的灯光,避开了大家的视线,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碰了碰维斯宁那发粘的私人证件,纸页已经粘在一起,被血水浸得膨胀、发黑了。别宋诺夫久久不敢把它打开。
后来别宋诺夫还是把它打开了。首先投入眼帘的是夹在纸页间的一张精致的小照片,照片上面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水,但还能看得清楚。这大约是维斯宁和他女儿的一张合影。照片上,他身穿白衬衫和夏季白长裤,完全是战前的打扮,显得相当年轻。维斯宁好象在对什么人微笑,乐呵呵地皱着鼻子,笑得象孩子一样活泼;阳光照着海湾,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岸上柏树丛中的白色疗养院依稀可见。坐在船尾的是一个瘦瘦的、皮肤晒得黝黑的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的浅色头发从巴拿马草帽底下露出来,搭在脸颊上,身上穿着一件敞胸的无袖衫,露出了两根瘦小的锁骨。她把身子探出船舷,根据摄影者的要求,将一支纤细的小手伸进海水里,两只眼睛从草帽的阴影里朝某个方向斜睨着,而处在遥远的青年时代的继斯宁也朝同—个方向眺望和微笑着。维斯宁的小女孩的嘴角撒娇地鼓了起来,——大概她不愿意笑,不愿意对那个陌生人微笑,而那个摄影者看来一直在固执地要求她:“笑一笑,笑—笑!”
照片角上印着一行白字:“索契,一九三八年。”
“为什么他单单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吗?证件里有没有他妻子的照片?如果有,那又能补充说明什么问题呢?不,我不能再看下去,我不能在他死后再来了解他生活中的细节!为什么当一个人死去以后,我们老是想多知道些他的情况,而在他活着的时候却并不这样做呢?”别宋诺夫心里想。
“司令同志……”
他把手从额上移开——掩蔽部里只听见高频电话机的蜂音器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话务员取下话筒,犹豫不决地望着别宋诺夫低声说:“您的电话,司令同志,方面军司令部打来的。”
“好,好……就来,好,好……”
他的胳膊擦过桌面,挨到了靠在桌边的手杖,用它撑着身体,在大伙儿的注视下站了起来,掩蔽部里一片沉寂,使他觉得好象在泥浆中行走似地难受。他走向电话机,手杖吱吱地响着。被话务员握得热乎乎的话筒好象是个活东西,从里面发出轻微的颤音,这声音离得很远,似乎隔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
别宋诺夫急于要打破掩蔽部里和话筒果的沉默,于是开口说:“我是五号。”
“请等一等,五号同志。一号要跟您说话。”
话筒很快转给了别人,顿时,从夜色沉沉的空间的那一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一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并且工作繁忙。这声音显得很激动: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你好!怎么样,树皮鞋编好了吗?大胡子留起来啦?粗呢上衣束上宽腰带了吗?”
这是方面军司令的声音:柔和、悦耳,带有乌克兰乡音,把“r”这个音发得很软,完全是南方人的口音,——别宋诺夫一听就知道是他。过去他们之间从未以“你”相称,在电话里第一次使用这种非正式的称呼,使别宋诺夫感到不大自然,好象这个称呼夺走了他什么东西,使他在交谈一开始就丧失了某种独立性。可是方面军司令却挺随便地跟他谈起来,就象遇到老同学一样,用上面那些问题半开玩笑地暗示别宋诺夫,似乎他的集团军已处于“被围”状态。
但是别宋诺夫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兴致开玩笑,也不想以“你”称呼对方,他回答道:“一号同志,随身带剃刀是我的老习惯。至于树皮鞋子和粗呢上衣,后勤主任没供应我们。关于我们的情况,我在两小时前已经向您报告过了,一号同志。”
“我知道,已经研究过,我赞成!”方面军司令放声大笑,他没有听出别宋诺夫是在冷淡地跟他打官腔。“这些事可不简单哪,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想,现在你可以松一口气了。你的西北方邻居已经把四个坦克军投入战斗,并开始了突破行动。为了消灭敌方战役后备力量,他们正在顺利地向前推进,现在进入顿河集团军群的侧翼和后方……目前形势就是这样。我赞成你的没想。如果他们的爪子已经陷住了,那么时机就到了。你要把情况摸清楚,然后开始行动。你会接到命令的。我衷心地握你的手,握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的手!谢谢你们终于坚持下来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外消息;昨晚国防委员会来电话,问到过你的集团军的情况,他们表示满意,并催你……”
方面军司令部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他们以为维斯宁还活着,还迫切地需要他。西南方面军和沃罗涅什方面军在德军防御失利后终于突破了他们的防线,四个坦克军已经投入突击,统帅部对此表示关切和满意,并命令我们尽快行动。他认为集团军的形势会引起上级的关注……
话筒粘在别宋诺夫的润湿的手指上,手指的关节握得发白了,上面好象有一股混带着铁味和咸味的血腥气,这是那团用手帕包着的勋章、证件和那张精致的相片发出来的气味,相片上照着维斯宁的女儿,那个瘦瘦的、嘴角撒娇地鼓起的小女孩。
“怎么不说话了,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有什么使你担心的事吗?如果你另有打算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还有什么事?想提点请求是吧?你的那位经验丰富的雅岑柯已经把他要的东西全都弄到手了。你的这位雅岑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请允许我打断您一下,一号同志,”别宋诺夫干巴巴地说。“我没有权利不向您报告……军事委员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维斯宁于三个小时以前在去坦克军的路上被打死了。”
“怎—怎么被打死了?你说什么?你在跟我说什么?”方面军司令在电线的另一端震耳地大叫起来,但马上又压低了嗓门,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向我报告什么?”
别宋诺夫重复一遍: “一号同志,我向您报告;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维斯宁在去坦克军的路上,在镇上被打死了。刚才接到通知的。”
“打死了?维斯宁?这就是说,没有保护好军事委员!难道你不知道他专门喜欢跑到战斗激烈的地方去吗?……你不知道吗?应该阻止他,对他要特别留神!我们损失了一个多么可贵的人啊!……唉!这真是出乎意外,完全出乎意外!真是晴天霹雳!你那儿的警卫是干什么的?他们在警卫什么?”
“一号同志,请不要责怪我。很遗撼,这对你我都无济于事。”别宋诺夫沉默了一会。“我想简单地补充几点想法,可以以吗?”
“你还有什么新想法?……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呀?哎呀,你简直要了我的命啦,把我也打死了!……”
“一号同志,我可以说吗?请听我讲。”
“好,讲吧,报告吧,我听着。”
别宋诺夫咬着牙关转了话题,不再谈维斯宁的事了——他没有勇气重述维斯宁牺牲的详情细节。他开始报告,但他认为没有必要解释下列情况:由于杰耶夫师在黄昏时被德军坦克分割成数块,他曾准备在这里实施环形防御,心里为此十分担心(维斯宁也很担心,不过维斯宁并没有象他那样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他毕竟没有去冒险,没有下决心“动一动”作为反击力量的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没有把它们分散成—个个的旅。他只讲了一点:眼下时机已到,应该在运动中集结部队,因为霍特在昨天已经使用了他的全部预备队——这一点已由被俘的德军少校联络官证实了,应当明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