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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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中尉同志,”斯科利克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很清楚,乌汉诺夫炮长给炮班领过早饭,甚至为了份数多少
跟炊事员争吵过。我不得不亲自给他提出意见,说他象娘儿们那样争争吵吵。中尉同志,没授给他军衔是很对的。吊儿郎当的人,一点教养也没有……可能跑到村子里去了。那边车站背后的山沟里就有一个村子!”说着立刻摆出一副庄严的样子,悄声说,“中尉同志,将军们好象要到这里来……他们是在巡视各连吧?那么照规定要由您报告罗……”
为数相当多的一群人,从卧车那边经过沿列车排好队的各连走过来了。库兹涅佐夫老远就认出了师长杰耶夫上校:大个子,穿着皮底毡靴,武装带交叉在胸前。师长旁边是一位消瘦的陌生将军,他拄着手杖快步走着,黑色的短皮袄(师里没有谁穿这样的皮袄)在其它短皮袄和军大衣当中显得与众不同。
这是集团军司令别宋诺夫中将。
别宋诺夫进过杰耶夫上校,快步走着,几乎没有一瘸一瘸的样子。每到一个炮连旁边,他都要停下来,听完报告,然后把细细的竹杖换到左手,举起右手还礼,又继续巡视。当司令和随从军官们在邻近的车厢前停留时,库兹涅佐夫听到他拉开尖嗓门高声说:
“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只想讲一点:他们包围斯大林格勒已经四个月了,但没有拿下来。现在我们发动了进攻。敌人应该感觉到我们的力量和满腔仇恨了。还要记住另外一点,德国人懂得,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附近,我们正在全世界面前捍卫自由和俄罗斯的荣誉。我不说假话,不向你们许愿说战斗是轻而易举的,因为德国人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的。因此我要求你们发扬勇敢精神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将军用高昂的声调说完最后几个字,这种声调不可能不使人激动,连库兹涅佐夫也突然感到这个消瘦的、面带病容、貌不惊人、穿着黑皮袄、此刻正向勤务排走来的人,具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
库兹涅佐夫还不知道需要向将军报告些什么,就走到炉灶旁边,发出口令,“立正!向右——看!将军同志,第二炮兵营一连勤务排……”
他没有报告完;中将把手杖插进雪地,站在一动不动的后勤排前面,把严厉的、询问的目光转向杰耶夫师长。身躯高大的师长镇静地向他点点头,咧开鲜红的嘴唇笑了笑,用年青有力的男中音说道:“这儿没受损失,将军同志。没有伤亡。是这样吗?司务长?”
“一个人都不缺,上校同志!”斯科利克高声回答,把眼睛睁得老大,显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在答话里夹进
了乌克兰语。“炮兵连司务长斯科利克报告!”
他说完,就雄赳赳地挺起胸膛,带着驯服的表情站着一动也不动。
别宋诺夫站在离库兹涅佐大约四步远的地方;因此,库兹涅佐夫看得到将军的由于呼气而结着薄霜的羔皮领角,他那瘦削的、发青的面颊刮得很光,嘴巴威严地紧闭着,嘴角边皱纹很深。这个五十岁左右的饱经风霜的人,正以他颇有洞察力但很疲惫的目光,从眼险下锐利地审视着驭手们笨手笨脚的样子,接着又盯住司务长僵立不动的身体,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司务长把胸脯挺得更高,两脚并得更拢,全身都向前倾着。
“为什么要摆出旧式司务长的样子?”将军厉声问道。“稍息!”
别宋诺夫的视线从司务长和他的勤务排的士兵们身上移开,这时候,他才向库兹涅佐夫问道:“那么您呢,中尉同志,跟勤务排有什么关系?”
库兹涅佐夫挺立着没有作声。
“您是在这里突然遇到空袭的吧?”杰耶夫上校带着多少有点帮忙的口气问,不过这种关心只在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来,而他的两道眉毛在司务长作了报告之后已经紧锁在一起了。“为什么不作声?回答呀?在问您,中尉。”
库兹涅佐夫感到杰耶夫上校在不耐烦地催促和等待他,看到斯科利克司务长和整个勤务排里的各类人员都同时把头转向他,还看到随从军官们的样子也有点尴尬,他终于开口说:“不,将军同志……”
杰耶夫上校眯起有着棕黄色睫毛的眼睛,象瞅着叫人恼火的障碍物那样瞅着库兹涅佐夫。
“‘不’什么呀,中尉?”
“不,”库兹涅佐夫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在这里遇到空袭。我是找我排里的炮长,他点名时缺席。可我想……”
“勤务排里什么炮长也没有,将军同志!”司务长往胸膛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喊道,一面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看别宋诺夫。
但别宋诺夫就象没听到一样,只顾问库兹涅佐夫:“中尉,您刚从学校出来吗?还是打过仗的?”
“我打过仗……四一年打了三个月,”库兹涅佐夫有些犹豫地说。“现在是从炮兵学校毕夜……”
“学校,”别宋诺夫重复说。“那么,您是在找您的炮长罗?伤员中间看过吗?”
“连里没有伤亡,”库兹涅佐夫回答,他感到,别宋诺夫所以会问到学校,当然是由于他给了将军一种手足无措和没有经验的印象。
“在后方,您是知道的,中尉,没有什么失踪的人,”别宋诺夫冷淡地纠正他的想法。“在后方失踪的人只有一个称呼——逃兵。我希望您的那个炮长不是这种情况。您说呢,杰耶夫上校?”
师长没有立即回答。周围显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讲话声和机车发出的咝咝声。在前面,列车上的缓冲装置哗啷啷地轰响起来:两节燃烧着的“普尔门”式车厢已经同列车脱开了。
“我没有听到您的回答。”
杰耶夫上校用非常自信的口气说:“团长虽然是新来的,但这一类情况没有发生过,将军同志。我认为将来也不会发生。我坚信不疑,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嘴角上严厉的皱纹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那好……谢谢您给了我信心,上校。”
勤务排照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司务长斯科利克呆立在离队伍两步远的地方,用眉毛拼命向库兹涅佐夫作着暗示,但后者没有注意到。
库兹涅佐夫感到,将军在和师长谈话时流露了一种克制着的不满,他还觉得司令部的军官们也在不安地看着他。最后,他仿佛克服了内心的什么障碍似的,终于问了—句:“可以走了吗……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库兹涅佐夫苍白的脸。冻僵了的司令部军官们在偷偷地揉着耳朵,两脚交替地踏看步。他们不完全理解,为什么司令如此不必要地在这个后勤排里耽搁许多时间。无论是杰耶夫上校还是库兹涅佐夫,谁都不知道别宋诺夫此刻在想些什么。而他在这一瞬间所想的是他那六月份在沃尔霍夫前线失踪了的十八岁的儿子,——他最近常常想到儿子。他觉得儿子的失踪是自己间接的过错造成的,尽管理智上也懂得:在战场上有时是不能使人在子弹面前或某种遭遇下幸免于难的。
“去吧,中尉,”别宋诺夫沉默了一阵后说,他看到中尉在他的日光下笨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去吧。”
将军闷闷不乐地把手举到皮帽边,在一群司令部军官的陪同下顺着列车走去。他轻轻地按着那条受伤的腿:腿已经冻僵了。
只要腿一冻僵,疼痛就马上加剧。最近这种现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不过,别宋诺夫在出院之后知道,被弹片触伤的神经是会长期作痛的,因此必须习惯。他不得不经常忍受小腿上这种妨碍行动的疼痛。一痛起来连右脚的脚趾都麻木了,而且往往使他产生类似恐怖的感觉,他想:如果伤口裂开的话,恐怕得重新躺进医院,去打发那些空虚无聊的日子了。加以就任集团军司令以后,他老是念念不忘儿子的命运,这就使他的内心有时变得怅然若失,并且奇怪地动摇起来,但这种令人担心的冲动,无论是发生在他自已或其他人身上,是别宋诺夫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的生活中,意外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命他担任新职——集团军司令——却象大雪盖头那样突如其来。
别宋诺夫接受了一个在大后方新组建的集团军,在他就职的时候,这个集团军已经在上车了(每昼夜开往前线的军车达十八列之多)。
今天在“密塞尔希米特”空袭之后,他熟悉了一下在斯大林格勒西北几个站下车的一个师,但巡视的结使他不大满意。这种不满是由于卸车区域不能保证对空掩护而引起的。
军事交通代表向他辩解说:“我们的歼击机刚刚飞出去了,司令同志。”
他听后勃然大怒:“飞出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飞出去了,而德国人的却准时飞来了!这种护一文不值!”
这样讲了之后,现在他又懊悔自己不够慎重,因为车站警卫司令并不负责对空掩护,这位中校军事交通代表;过是首当其冲罢了。
别宋诺夫在司令部军官们的陪同下已经离开了后勤排,这时又听见背后传来杰耶夫的声音:他还在队伍旁边压低着嗓子说话。
“中尉,您刚才讲了些什么鬼名堂呀?那么好吧,赶快去找!懂了吗?半小时……只给你半小时!”
当杰耶夫上校在排列着大炮的月台边赶上别宋诺夫的时,后者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而上校也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炮兵连我很熟悉,司令同志。我完全信得过。我还记得这个连在整编训练时的情况。只是排长都太年轻,经验还不够丰富……”
“您想辩解些什么,上校?”别宋诺夫打断他。“请说得具体些,明确些。”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并不想……”
“不想什么?究竟是什么?”别宋诺夫面带倦容地说。“难道您把我也看成小孩子吗?请您注意,在我面前把马刺敲得再响也没有意思。我压根儿就听不进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