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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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来吧,亲爱的,不要大发议论了。从天上跳到地下来吧!”
上面亮了一下手电,从伪装的绿光映出的空隙里,露出一个从下面看去又高又大的人来。他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套在棉袄外边的。这人慢慢爬出座舱,从甲板跳到路上来。
“鲍日契科,再照一照,”别宋诺夫命令,“把他带过来,”
“来,来,小伙子,走近点,不要怕,”鲍日樊科说。
坦克兵站在别宋诺夫面前,在地上个子明显变小了,但仍然比别宋诺夫高出一个头。穿得鼓鼓的衣服弄得他臃肿不堪;神色紧张的脸上尽是一道道黑灰。他在手电光下低垂着被烟熏黑的眼睛,微微抖动的嘴唇也是黑黑的,而且干裂了。他喘着粗气,叫人立刻闻到一股洒味儿。
“喝醉了吗?”别宋诺夫问。“看着我,坦克兵!”
“不……将军同志。我只喝了规定的量……规定的……”坦克兵结结巴巴地说,仍未抬起他那污黑的眼险,鼻孔还在鼓动着。
“部队番号和军衔?您属于哪个部队?”
坦克兵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独立第四十五坦克团第一营第三连中尉连长阿热尔马切夫……”
别宋诺夫盯着他看,不大相信他的回答是确切的。
“怎么是四十五团?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连长?”别宋诺夫字字清晰地问道。“四十五团属于另一个集团军,明明是在前面防守!回答得清楚些。”
坦克兵忽然抬起头来,一下了睁开他那恐惧而浑浊的醉眼,眼圈污黑,象化了装的小丑。他用发哑的声音说:“那里没人防守了。德国人占领了镇子。是从后方迂回过来的。我一个连只剩下达三辆坦克……两辆被打穿了……人员不全……我和连里剩下的人……突围出来的……”
“突围?”别宋诺夫追问着,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理解并重复了早在四一年就很熟悉的这个尖刻的、含有讽刺意味的字眼。“突围出来的吗?其他人都突围了吗,中尉?还有谁突围了?”别宋诺夫又用追逼的语气问了一遍,把“都突围”和“谁突围”几个字说得特别重。
“嘿,贪生怕死的家伙!”士兵群中有人在骂。
坦克兵带着哭音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谁突围了。我和这些坦克冲出来……失去了联系,将军同志……电台坏了。我不能……”
“您还能说些什么呢?”
别宋诺夫竭力按捺住因腿部疼痛而更加强烈的怒气,他己看不清前面一个个的人,只听见队伍后面传来零乱的口令声和马达的隆隆。停下来的庞大队伍象一个躯体折断的人,在痛苦地喘息着。这支队伍的去向,正是喝醉洒的中尉带着此刻挡住道路的三辆坦克在盲目的绝望之中从那儿“突围”出来的地方。别来诺夫感到临阵脱逃的暗影象毒气一样在空中盘旋。士兵们呆呆地站在坦克兵周围。
别宋诺夫又问一遍:“您还有什么话可说,中尉?”
坦克兵鼻孔里抽了口气,好象在不出声地哭泣。
“季特柯夫少校!”别宋诺夫用清晰而严厉无情的声音向黑暗处命令道,这声音意味着斩钉截铁的判决。“把他抓起来!……作为临阵脱逃犯送交军事法庭!”
他知道这个命令的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也知道他的命令将被立即执行。但当他看到个子矮矮的、身体象拳击家一样健壮的季特柯夫少校带着警卫队里两名大力士般年轻的冲锋枪手向着坦克兵走过来时,不禁皱了皱眉头,背过脸去,对鲍日契科少校生硬地说:“去检查一下,其余的坦克兵在车内的情况怎样?”
“是,我去检查,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稍微提高嗓门,顺从而又吃惊地应了一声,仿佛此刻从司令身上发出了某种致命
的威胁,连他这个副官也受到了影响。这使别宋诺夫感到不快。他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这里谁是指挥员?为什么让卡车挡在路上?”别宋诺夫跨上桥头,把手杖扎进木桥的板缝里,冷淡而沉着地说。他走得很快,尽量不露出瘸腿的样子。
聚在桥上的士兵尊敬地给他让路。有人在黑暗中说,“少尉在这儿……马达出毛病了。”
前面,在星光下呈现谈蓝色的狭窄桥面当中,可以隐约地看到一辆显然由于车轮打滑而稍稍偏侧的卡车:车身很高,在掀起来的引擎罩下,有只小灯在发出黄光,几张忧虑的脸凑在马达上面,几乎把灯光完全遮没了。
“指挥员,到我这里来!这是谁的车子?”
一个身穿长大衣、象孩子般瘦小的身影马上直挺挺地站到引擎罩边来。背后的灯光勾划出他那被头上的风帽压得凸出的耳朵和窄狭的肩膀。他的脸孔看不清楚,只看到他呼出一股股热气,听到他用小公鸡似的高嗓音大声说:“少尉别林基!独修建营的车子,调给炮兵部队使用……因故障突然停车……装的是炮弹……”
“这么个嫩嗓门儿……好象在学校里报告,”别宋诺夫想,忍不住笑了笑,打断少尉的话说:“这是什么意思,独修……下面怎么说?”
“修建营,”少尉接下去说完。“独立修理建造营……六辆汽车暂时调给炮兵部队使用!”
“哦,哦,独修建营……讲不上来,舌头转不过弯儿……”别宋诺夫说,接着问:“有希望在五分钟内修好车子吗?”
“不,不行,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五分钟内卸完炮弹,让出桥面。要是来不及的话,汽车推出车道!一分钟也不许耽搁!”
少尉呆呆地站着,两只耳朵古怪地凸出着。
“将军同志!……司令同志!”从坦克那边突然传来拼命号叫的哀求声:“我请求您把话听完……我请求!……你们让找去见将军!让我去呀!过后你们再把我……”
听到这叫声,别宋诺夫仿佛又一次碰疼了受伤的腿。他转过身来,突然感到自己一失脚就可能摔倒。他象忍受拷打那样痛苦地往回走去。当他看到自己的警卫在巨大的坦克旁边用力拉着两手死死抓住履带、两脚撇开坐在雪上的坦克中尉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军事委员维斯宁从汽车那边走过来,激动地劝他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请你……总之,小伙子还年轻。德国人突然袭击时,看来他是有些丧气。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犯了罪,正在明白过来……我刚才同他谈了一下。请你不要这样严厉吧!……”
“怎么著,好象我和政委之间的分歧就此开始了,”别宋诺夫心里想,“他很快发现了我采取的行动过于严厉了。”
腿上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小腿象被烧红的钳子夹紧了一样。
透过蓝玻璃似的夜色,别宋诺夫从侧面看见维斯宁的椭圆形的脸和闪闪发光的眼镜。他已准备坐进汽车,冷冷地说:“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看来你忘记了什么叫惊慌失措吧?你忘记了这影响会有多坏?难道我们就在这种惊惶失措的状态下把部队拖到斯大林格勒去吗?那好吧,让他们把坦克兵带来。我想再看看他,”他补充说。
“季特柯夫少校,把中尉带过来!”维斯宁吩咐道。
少校和冲锋枪手带来了坦克兵。
后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牙齿在打战,好象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最后试着开始讲话时,只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路紧张的响声。
维斯宁碰碰他的肩膀说:“冷静点,中尉。你讲吧!”
坦克兵向别宋诺夫走近一步,声音嘶哑地说:“司令同志……我要用整个生命,用鲜血……鲜血来赎……”他双手揉揉胸口,让肺部多吸一些空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我做不到的话,您就枪毙我吧!请您干万相信!我自己会把子弹列进额头的……”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挥挥手打断他:“不用多说了!立即上坦克,向前进!从哪儿‘突围’,还回到那儿去!要是你再敢这样‘突围’的话,就作为临阵脱逃的胆小鬼送到军事法庭去!马上前进!”
别宋诺夫一瘸一拐地走向汽车,他感到在他走动的时候背后有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压低的笑声,坦克兵则气喘吁吁地说了声“谢谢”。
但这无理性的笑声和别扭的道谢声都显得很荒谬,听起来使人很不痛快;仿佛他别宋诺夫是在任性胡来,随便行使生杀予夺之权,当他饶人一命时,连旁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庆幸。
“我做得有点不妥当,这不是我的本意……不应该搞成这样子,”别宋诺夫想,他已经坐上汽车,把脚伸到马达旁边。“我原不想这样。但结果呢?我使人感到了恐惧,由于恐惧而只能俯首听命?或许这个坦克兵是真心悔过吧?”
司机急急忙忙抽着最后几口烟,粗大的自制烟卷由于猛吸而发出爆燃的噼啪声,火星四散,烟头照红了小胡子。他抱愧地对别宋诺夫说: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吸烟了……”
司机发动马达。维斯宁默默地钻进车来。
“您抽吧,要是熬不住的话,”别宋诺夫表示允许,虽然他对吸烟很反感。“我们到桥上去接鲍日契科少校。开车吧。”
“您抽的是什么烟叶,伊格纳季耶夫?给点我尝尝。大概是‘挖眼睛’吧?很凶吗?”维斯宁说,一面在后座坐了下来。
“要是您不嫌弃的话,能提神的,军事变员同志。把烟荷包拿去吧。”司机乐意地说。
前面,坦克己发出强有力的怒吼声,从排气管里喷出来一束束的火星。履带节轧轧地响了起来,车身开始移动,头灯象野兽的眼睛似的闪了一下。地上的冰雪被履带卷得狂飞乱舞,队伍连忙让到一旁,坦克拐弯了。前面的一辆已经爬上象击鼓一样咚咚哆作响的桥面,在斜档着去路的卡车前面减小油门,停了下来。一群士兵围着卡车奔忙着,在卸最后一批炮弹。车灯照出了站在桥上的鲍日契科少校。他正在指挥卸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