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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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马怎么啦?”库兹涅佐夫吃力地问,用力过度的两腿已经麻木,他摇摇晃晃地朝前马奔去。
哥罗万诺夫和几个侦察兵,还有驭手舍尔古宁柯夫以及跟他一起驾辕马的老搭档鲁宾等都已站在这里。大家瞅着侧身躺在路当中的那匹马。
舍尔古宁柯夫,一个手臂挺长的、瘦瘦的小伙子,已经吓白了脸。他束手无策地向四周看看,忽然又抓起缰绳。
年幼的前马似乎懂得他想干什么,就摇头摆尾地开始挣扎,水汪汪、亮晶晶的马眼紧张得发红,哀哀地斜视着人们。
舍尔古宁柯夫急忙把手缩回,怀着绝望的心情默默地回头望望,然后在马前面蹲了下来。
马儿挪动出汗的肋部,用后蹄在冰上踢蹬,拼命想再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的前脚很不自然地弯曲着,库兹涅佐夫从这点看出:这匹马再也起不来了。
“你赶快揍它呀,舍尔古宁柯夫!蹲着干什么?你还不晓得这装死的混蛋脾气有多坏!”辕马驭手鲁宾,这个饱经风霜、皮肤粗糙的士兵,怒冲冲地骂着,并用马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靴统。
“你才是混蛋!”舍尔古宁柯夫拖长着高嗓门喊道。“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这匹马我知道:老是蹶蹄子,耍脾气。抽它几下就老实了。”
“住嘴,鲁宾,你烦死了!”乌汉诺夫用肩膀碰碰他表示警告。“要讲话,得先想一想。”
“这匹马儿连前线还没到哩,”戚比索夫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可怜……”
“是呀,看样子两条前腿完了,”库兹涅佐夫在马四周察看着说。“喂,驭手,你们是怎么搞的,真见鬼!这就叫驾马拉缰啦!”
“现在怎么办呢,中尉?”乌汉诺夫说。“一匹马完蛋了。还剩下三匹。备用马又没有。”
“那就得由我们自己来拉炮罗?”涅恰耶夫舔舔小胡子问。“早就想这样于了。从小就盼着这天哪。”
“看,连长来了……”戚比索夫胆怯地说。“他要追问的。”
“一排!又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停下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骑着他的蒙古马下到谷地,向人群走来,士兵们纷纷让路。他很快地瞥了一眼在地上折腾的前马。舍尔古宁柯夫一直抠楼着背蹲在它面前。德罗兹多夫斯基清瘦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睛里却迸射出按捺着的怒火。
“我……警告过你们,一排!”他用短鞭子指着舍尔古宁柯夫枢偻着的背,一字一顿地说。“谁叫你们慌成那副鬼样子?眼睛看什么去了?驭手,你怎么啦,在祈祷吗?马是怎么回事?”
“您自己看见,中尉同志,”库兹涅佐夫说。
舍尔古宁柯夫把象瞎子一样失神的眼睛转向德罗兹多夫斯基,泪水从结冰的睫毛上顺着他那孩子般的脸蛋流了下来。他默默地用舌头舔着这些晶莹的泪珠,脱下一只手套,小心而温存地抚摩着马的面部。
前马已不再挣扎,不再试图站起来,而是鼓起肚子,静静地躺着。它象一条理解人意的狗,伸长着颈子,把头搁在路面上,嘘嘘地喘息着,把气呼在舍尔古宁柯夫的手指上,并用它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触着。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斜视着士兵们,流露出垂死时极度忧伤的神情。
库兹涅佐夫这时才发现:舍尔古宁柯夫子里抓着一把燕麦,可能是他早就藏在口袋里的。但饥饿的马并没有吃,只是颤动着润湿的鼻孔,嗅嗅驭手的手掌,无力地用嘴唇去触触潮湿的麦粒,把它们碰撒在地上。显然,它已嗅到在这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早已被遗忘了的燕麦香味,但与此同时,它从舍尔古宁柯夫的眼睛和神态中已看到了自己不可避免的结局。
“前腿断了,中尉同志,”舍尔古宁柯夫用微调的声音说,仍然舔着从嘴角上流下来的泪珠。“你看……象人一样,很痛苦……本来应该靠右走的……不知什么东西使它害怕了……我是勒紧的……这匹马还小,拉炮没有经验……”
“要勒紧嘛,你这刺猬脑袋!不要光想着姑娘!”鲁宾恶狠狠地斥责道。“现在还哭什么鼻子?……呸,狗崽子!……人家这会搞得晕头转向,他还守着那匹马……看着都叫人恶心!别让它再受苦了,枪毙掉算啦!”
这个身体呈方形的、笨手笨脚的驭手,穿得很厚实:又是棉袄,又是大衣,还有 过的裤子;一条右腿缠着绑腿,背后挂着卡宾枪。他这突如其来的残暴决定引起了库兹涅佐夫的反感。“枪毙”一词意味着对无辜者判处死刑。
“看来只好这样,”有人说出自己的意见,“可小马挺可惜……”
在罗斯拉夫耳撤退时,有一次,库兹涅佐夫也曾见过士兵们出于怜悯,击毙了几匹受了伤、已不能拉东西的马。但就在那时,这种做法也是反常的、不合理的,就象对弱者残酷地执行枪决似的。
“不行!”舍尔古宁柯夫尖叫了一声,跳起来逼近鲁宾。“你出的什么主意?残酷的家伙!你出的什么主意呀?!我不给!它有什么罪?”
“不要发疯了,舍尔古宁柯夫!你早就该想到这一点。除了你以外谁也没有罪。冷静下来吧!”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的话,用鞭子指着水沟说:“把马从路上拖开,免得碍事。继续下坡!各就各位!”
库兹涅佐夫说:“第二炮干脆跟前车脱开吧,用手拉着下坡。这样牢靠些。”
“随你们的便,哪怕用肩膀扛下去也行!”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库兹涅处夫的头项,投向那些笨手笨脚地把马朝路边拖的士兵们,接着,他撇了撇嘴,说,“立刻把马枪毙!鲁宾!……”
前马似乎听到了这个命令,一阵断断续续的尖厉的马嘶声刺破了寒冷的天灾。这发颤的尖叫声象呼痛,象求救,刺入了库兹涅佐夫的耳鼓。他知道,人们把—匹活生生的、只是折断了前腿的马推到水沟里去,会使它受到多大的痛苦。他刚要眯起眼睛,却看到马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试图站起来,仿佛要向人们表示:它还活着,没有必要打死它。
驭手鲁宾龇着结实的牙齿,站在马前面,紫红色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匆匆拉开枪闩,枪管摇摇晃晃地对着抬起的马头。马头上汗水淋漓,马的嘴唇由于最后的哀鸣还在哆嗦着。
噼啪一声枪响。鲁宾骂了一句,看看马,又推上第二发子弹。马己不再嘶鸣,而是默默地把头朝两边摆动,现在它不再挣扎了,只是翕动着鼻孔,发出呼吃呼吃的喘息声。
“笨蛋,枪也不会打!”站在呆若木鸡的舍尔古宁柯夫旁边的乌汉诺夫狂怒地叫起来,一步冲到驭手跟前。“你只配到肉类联合工厂去干活!”
他从鲁宾手里夺过了枪,瞄准把嘴扎进雪地里的马,几乎是顶着它的头部开了一枪。乌汉诺夫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把钻进雪堆的弹头用手指挖出来,然后把枪扔给鲁宾。
“把你的棍子拿去吧,屠夫!象傻瓜似的笑什么?鼻孔里发痒吗?”
“你才是屠夫,看来还是城里的屠夫,很内行。”鲁宾抱屈地嘟嚷着,但毕竟还是弯下他那肥壮的、呈方形的身体,把枪拾了起来,并用袖子拂去上面的雪碴。
“当心吃耳光,我很内行,你记住!”乌汉诺夫说罢,向舍尔古宁柯夫转过身去,粗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有办法补偿的。我答应你,老弟,我们到斯大林格勒搞几匹缴获的马来。”
“德国人叫做‘巴尔舍伦’的那种马,”哥罗万诺夫提议。“我们去搞几匹来!”
“不是‘巴尔舍伦’,而是‘贝尔舍伦’,”乌汉诺夫纠正他的话说,“这应该知道的。怎么,你还是头一年打仗吗?”
“这些东西,谁搞得清楚!”
“那你就搞搞清楚吧!”
“第二炮下坡!”德罗兹多夫斯基发出命令补充了一句:“您打得很好,乌汉诺夫。”
“您别夸我,中尉同志!”乌汉诺夫嘻皮笑脸地问答。在他的眼睛里,还闪现着象要挑衅的怒火。“还差着呢……您弄错了!我可不是宰马的。”
库兹涅佐夫命令把第二炮与前车脱钩。
日落之后,队伍陆续走进一座被烧毁的哥萨克村镇,这时才下令休息。人们首先看到街道两侧的瓦砾场,然后在冰封的小河西岸看到几排高高矗立的白柳,白柳下面是被烧得焦黑的孤零零的炉灶残骸。从河面的冰窟窿里升起一股血红的雾气。人们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象,似乎感到很惊讶。地面上,连着西边的地平线,被十二月的晚霞映得血红。这红霞象火焰一样燃烧着而又寒气逼人。刺人的光线照着士兵们的脸,结上冰的炮、停在路边的车辆和车辆旁边马匹的臀部,仿佛把这一切都冻结住了,使它们在金属般的光亮中和雪堆上冷幽幽的反光里变成泥塑木雕一般。
“弟兄们,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啊?德国人在什么地方?”
“这镇子变成什么样子啦。瞧,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参加费吉卡的婚礼,却给西道尔送葬来啦!”
“干吗唱葬歌?我们还要到斯大林格勒去。上级看得远……”
“这地方什么时候打过仗吧?……”
“看样子很久了。”
“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吧,啊?没到前线我们就会冻僵的。”
“告诉我,前线到底在哪儿呀?”
还在离镇子约三公里的草原上的十字路口,有一大队新漆着白色“三四”字样的坦克穿过行军队伍,朝着日落的方向开去。它们使队伍停下来好几分钟。一发试射的榴弹象慧星一样飞过坦克上空,在路边的雪地上轰然爆炸,撇下一层火药黑灰。最初准也没有卧倒,只是看着阻断队伍前进的坦克,也不知道这发炮弹是从哪儿飞来的。但“三四”型坦克刚开过去,从后面什么地方就传来了远处几个炮连的单调的炮击声。远射程炮弹带着拖长的哧哧声穿过高空,在路口左右爆炸,发出炸弹似的轰隆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