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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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那就是被乌介可汗胁持的太和公主营帐。那些褒衣大袖的人大约是公主的随从。一个人影潜入了那片毡车组成的营盘,为太和公主带去了攻击的准确时间。在口讯中,石雄请公主在开战后不要惊慌,驻留原地,伺机脱离乌介可汗的魔爪。
平静下掩盖着无比紧张气氛的白昼很快就过去了。夕阳下,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在暮色里久久回荡。心态疲惫的数万回鹘人很快在帐篷里酣然入梦,只有太和公主的毳幕后面,有人在焦虑和恐惧中等待最后时刻。鸱枭低低的怪叫声中,守夜的士卒等来了冷入骨髓的下半夜。他们三三两两地躲在帐篷后面,靠在木栅旁躲避大漠吹来的如刀寒风。就连散落在四处担任警戒的几十个士兵也在马上昏昏欲睡。黎明前最冷的垂地的寒云完全吞噬了整个营盘。夜幕下的边城周遭陷入了死亡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
突然,在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仿佛虫豸在夜里咀嚼叶掌。一点、两点、三点……十几个地方次第响起的细密声音连成了一条线,在回鹘营垒侧面不远的地方蜿蜒而过。大地上凸起了一个个土坟。很快,一个又一个身手敏捷的壮士夜卷牙旗,从地底跃了出来,鬼魅般鱼贯潜入浓重的夜色最深处。从城里向城外挖凿十多个地道将如此之多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回鹘人身边。一个守夜的回鹘人在瞌睡中顿了一下,醒了过来。直觉告诉他似乎有某种危险在临近。可当他慢慢走到寨门口,朝旷野望去,又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个守夜人疑惑地摇摇头,想走开,接着就看见了黑暗中从闪过的一点亮光。他也许不知道那是什么,手已经本能地伸向脖颈上的牛角号。他只抓到一支洞穿身体的长箭。钻心的巨痛和箭的尾羽一道剧烈地颤动着。他张开了嘴,可没有听到自己的惨叫。黑暗中再次射来的一支长箭笔直穿过了他的嘴,带出一蓬鲜血……守夜人一生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石雄天神般地走出从黑暗背后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此时的回鹘大帐依然悄无声息。一匹战马在黑暗里警觉地抬起头,睁大双眼朝营盘外的夜色深处望去,好象看到了什么怪物。它感知到大地由远而近的震动。很快,更多被圈在一起的战马纷纷树起了耳朵,有几匹惊恐不安地低低嘶叫起来。可横七竖八地裹着御寒衣物躺在地上的回鹘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战马的异常举动。他们依然认为对面的城墙后面没有多少士卒。长于守城的唐军哪里敢和骁勇的回鹘骑士角逐大漠?毫不担心夜袭的回鹘人贪恋这片刻的睡梦。只有在梦里,他们才会忘却家园沦丧的噬心之痛。可是,这欢娱注定要在片刻间结束。萧瑟的夜风里已经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声音不大,但越来越清晰。片刻间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浑厚。回鹘人的萧萧壁垒仿佛就要訇然倒塌,苍狼出没的大地在这突如其来的倒塌中强烈地震荡起来了。很快,即使是最疲惫最迟钝的回鹘人也在震荡灵魂的大地颤动中清醒过来了。
睡眼惺忪的望风士兵瞪大了双眼,看着远方的孤城突然亮起的冲天火光照亮了南方的半边天空。从火光里涌来了黑压压的铁流。号手们一时间没有从这壮丽的景象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迎面而来惊涛骇浪,浑然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就在整个回鹘营地被正面冲击所带来的震动波惊醒的时候,在他们的身边又是一声平地霹雳。“杀啊!”刚从地道里潜入回鹘大营的石雄疯狂地吼叫着,用陌刀划破了第一个帐篷。他身后的将士同声应和,雷鸣般的声音在回鹘人身边响起。在闪亮的屠刀下,这些马背上的骄子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骏马就如秋风过后倒伏的枯草一排排地被砍倒。怒吼的唐军践踏血肉模糊的尸体朝下一个目标杀去。
在掠夺来的党项少女身上盘桓了半夜的乌介可汗是最后一个从梦中蓦然惊醒的,可他是第一个条件反射似的一跃而起,并下意识地闪电般拔出腰间战刀的人。“偷袭,唐军偷袭……”凄厉的嚎叫刹那间撕破了夜空。如梦初醒的号手们终于举起了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上的小牛角号。急促低沉的牛角号声在回鹘营盘的各角落里陆续单调地响起。最单调的,往往就是最恐怖的。几个首领一边不停的挥动战旗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徒劳地想召集自己的部下。整个营盘里,到处都是披头散发、惊惶万状的回鹘人不辨东南西北地鬼哭狼嚎。面前是黑压压的铁骑惊涛拍岸,身旁又不知从那里杀出一支奇兵,回鹘人茫然之后是无可挽回的崩溃。目瞪口呆的乌介可汗在混乱的人流中绝望地转头南望,恐怖的感觉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
铺天盖地的铁骑铁蹄铮铮,恶狠狠地踏开了深沉的夜色,已经狂奔到营地前五十步。这个距离对奔马来说不过咫尺,转瞬就到面前。即使是在黑夜,乌介可汗也可以借助火光清晰地看见唐军士兵没有声息地伏在起伏的马背上,让战马以极限速度冲向混乱中的回鹘营地。风。不!比风还快、还冷、还要犀利。“加速,加速……”狂吼声在战马卷起的风暴中依旧雄浑、凄厉,比战场上任何厮杀声都更加清晰和恐怖。一马当先,如箭头般撞开了辕门的横木。后面的骑士也已经策马赶到。长嘶狂吼的万马组成的最初冲击在撞上栅栏和拒马的那一刻惊天动地,如同奋力掷出的战刀呼啸着砸进密集的回鹘人群。这就是马踏连营惊世骇俗的声势。根本不需要挥动马槊和横刀,仅仅依靠战马的速度就可以把没有时间组织队列,组织防御的回鹘人撞飞。一匹又一匹战马高高地腾空而起,四肢舒展,跃身跳进了密集的敌兵中间。唐军铁骑象秋风扫落叶一般肆意蹂躏铁蹄下的生命,把他们的绝望和惨叫淹没在血泊里。无数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漆漆的夜里悄然消逝。
几个卫士硬是将伤痕累累的乌介可汗从狼奔豕突、血肉横飞的人群中拖了出来,扶上战马。更多从最初的打击中清醒过来的回鹘人纷纷寻找身边的马匹,逃离战场。没有方向,没有斗志,只知道跟着乌介可汗离开这里,离开这沦为人间地狱的屠场。乌介可汗丢弃了辎重,也丢弃了数千还在滂沲马蹄践踏下挣扎的战士,奔入黑夜中。可是,夜色里到处都有危险,都鬼影幢幢,到处都闪烁着箭镞致命的青光……空中呼啸着从不同方向射来的长箭。他们无可选择地向杀胡山方向豨突。刚从噩梦一般的营盘里逃出来的回鹘人还没有从极度恐惧和沮丧的阴影中恢复过来,又一次毫无防备之下遭到了更加恐怖的夜袭。刘沔的大军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失魂落魄的回鹘残兵掩杀过来了。战马上的回鹘人随即被密集的箭阵射翻。在箭阵的后面是嗜血的骑兵挥舞马槊,象黑夜中饮血的幽灵摧枯拉朽,席卷一切残存的生命。铁骑席卷而过的地方一片狼藉。兀立的西陲荒岭见证了回鹘人的死亡之旅。
在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乌介可汗仿佛透过马蹄声真切地听到命运在狞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张狂。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大唐宰相李德裕在千里之外放声大笑么?他两鬓染霜,却一如四十前的少年郎般轻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乌介可汗神经质地咆哮着掉转过自己的马头,想和着幻象进行一次堂·诘诃德式的决战。可身边的卫士奋力制止住了他的疯狂。乌介可汗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生命正随着遍身伤口上流淌不止的血点点滴滴的流失。他不明白,卫士们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壮烈地去死。在物竞天择的大漠,没有实力就没有生命起码的尊严。他的族人注定要沦落为草原上最低贱的部落,被人奴役、被人凌辱,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难道还要他去亲眼目睹这一切?可卫士们不理解他的想法。在混乱中,肝胆俱裂的百骑残兵簇拥着可汗朝东北方向狼狈逃去,去依附黑车子族……夜的黑就要褪色了,他们必须利用这最后的黑暗遁去。
杀声震天的战场终于慢慢地归于平静。回鹘人四处奔逃的身影在铁骑的反复践踏下越来越稀疏。已经放弃抵抗的人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结束,他们都没有机会组织一次象样的抵抗。死尸狼藉的营垒上空还残留着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点点火焰将熄未熄,长长的烟柱随风飘散在早春冰凉透骨的空气中。三三两两无主的瘸马踏着满地断箭、折枪和残破的旌旗,步履蹒跚地往大漠深处走去……
毡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在石雄派来的甲士簇拥下取道南回。经过这片沉寂下来的战场时,太和公主也许会暂时停下她南归的脚步,就为了再看一眼一万多具尸体。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生命。现在却已经在风雨中腐朽,很快就会变成无法辨认的累累白骨。在这个荒野上死去的,是那个曾经“东极室韦、南控大漠、杀白眉可汗、槃马古匈奴地”的回鹘,那个在天津桥上傲然立马过的、在陕州帐幄里狰狞过的回鹘。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们曾发一万铁骑出安西,一万铁骑出北庭,防范吐蕃骚扰公主长长的送嫁队伍。二十多年后,也就是这个回鹘,注定将成为大地上的一个个洁白的骷髅,悲凉地用黑洞洞的眼眶凝视着亘古不边的长生天。回鹘的历史日落大漠,黠戛斯、契丹将很快填补他们留下的空间,就象回鹘填补了突厥留下的空间,突厥填补了柔然的空间,而柔然填补了鲜卑、乌丸和更早些的匈奴……尸体在腐烂。腐烂的尸骸旁边,不知名的妖艳花朵又摇曳在早春二月的风中。片刻之后,公主的车又一次起程,摇摇晃晃地穿过遍地的尸骸,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太和公主不禁痴了。那张悲欣交集的脸庞已满是潸潸泪水,悲也不知,喜也不知。香车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