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 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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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没有。要是——要是她回来,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她是会回来的,是吗?”
“有可能。”
“他们如何进入基地内部?基地是完全封闭、与外界隔绝的呀。也许外层舱体——”
斯诺摇头。
“外层舱体完好无损。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入。情况总是这样,当你一觉醒来,他们就出现在你面前。你避不开他们,因为你总得睡觉呀!”
“能把自己安全地关在舱里吗?”
“隔离也非长久之计,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出路只有一条,你能猜到,就是……”
我们同时站起身来。
“等等,斯诺!你想说我们解散基地?让我带头,承担这个责任?”
“没那么简单。显然,我们可以逃出去,只需先逃到卫星上,再从那里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即可。可回到地球以后呢,毫无疑问,我们将被视为疯子,被关在疯人院里,除非我们愿意撤消自己的决定,重新回来。想想吧,遥远的行星,与世隔绝,集体发疯——我们这个病例可真是非同寻常。到时,我们都会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和这里差不多,不过,至少比这里好一些:安静的花园,小小的白色病房,护士,有人陪同(或监督)的漫步……”
他说话时,神色严峻,双手插在口袋里,死死盯住屋角。
天边,红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大海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原,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最后一缕亮光追随着一簇长长的海浪,忽明忽暗地摇荡。天空一片血红,一团团紫边乌云飘浮其中。一个多么阴森恐怖的红与黑的世界。
“告诉我,你想逃走,还是不想逃走?或者,还未最后决定?”我说。
“我?可是斗士一个!永远都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就不会再问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那又怎样?”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留下来?依你看,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他转身看着我。只见他一脸病容,消瘦不堪,脱皮的脸更显出几道深深的沟痕。
“也许我们值得留下来。我们不太可能弄懂它,但可能弄懂我们自己……”话没说完,他拿起文件,转身出门去了。我张口,想留住他,可话在嘴边,没说出来。
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闪着微光的大海。有一阵,我甚至想到了太空港停机库里的那些太空舱,想选一个把自己锁在里面。当然这个主意并不可取,因为你不可能长期待在里面,早晚得出来呀。
后来,我在窗前坐下,就着黄昏的余辉,开始翻看斯诺给我的那本小书。那是一本由奥索·莱温茨尔博士编辑的选集,所收文章水平并不太高。任何科学都会激发人们异想天开,误入旁门左道,从而催生出某种伪科学来。天文学与占星术相生,化学与炼金术相伴,就是例子。毫不奇怪,早期的索托利斯学也引发了各种边缘思考。莱温茨尔的书中,便充满了大量有关这方面思考与研究的文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编者在前言里开宗明义,指出该书并非简单的文章汇编,更在于为历史学家,也为心理学家提供研究索拉利斯学的价值无量的阶段性文献。
文集的第·篇,便是《伯顿报告》,包括两部分:一份考察日志和一份陈述纪录。
考察日志用语简略,时间为探险队所用时间。
14:00~6:40——飞行高度:3000或3500至2500英尺;无可见物;海面平静,无物。
这个时间段所陈述的不断重复出现。
16:40——出现红色雾气渐浓;可见度700码;海面平静,无物。
17:00——雾渐浓;可见度400码,斑点清晰可见;飞行高度降至600英尺,
17:20——被雾包围;飞行高度600;可见度20至40码;上升至1200。
17:45——飞行高度1500;雾团低至地平线,有数个无雾漏斗区,经漏斗上空,我可见海面。试图进一个漏斗区;见移动物。
17:52——发现似龙旋风的现象;卷起黄色水沫;四周有雾墙;飞行高度300,降至60英尺。
节选的伯顿日志到此结束,后面是他的专题资料,准确地说,是他对问询委员会所作的陈述,其中多处被委员们的提问打断。
伯顿:当我降至100英尺高度时,由于风太急,保持高度非常困难,我只好紧紧握住操纵杆,约有10至15分钟的时间,我忙于驾驶。无暇他顾。等我抬头向外看时,才发现飞机已经被一股下层逆流拽到迷雾中了。那不是一般的迷雾,而是一种浓稠的胶体物质,像胶水,黏性很强,沾满了飞机的舷窗,我费了好大劲才清理干净。受此阻力影响,螺旋桨的转速降低了百分之三十,飞机已不能保持高度,开始下降。我害怕飞机坠毁在海波上,于是开足马力,飞机终于停止了下降,可已无力再攀升。当时,飞机上还有四个备用助推器,可救我于困境。鉴于情况尚未到危机的最后底线,我没有启用助推器。此后,飞机震颤得越来越剧烈。一想到机身附着的一层黏糊糊的物质,我便看了一眼超负荷表,奇怪!超负荷表的读数却为零。进入迷雾区后,看不见太阳,只见一小团红光。我继续驾机飞行,希望找到一个没有迷雾的漏斗区域。半小时后,我果然进入一个明亮的“竖井”里。井呈圆柱状,直径达数百码,井壁由巨大的迷雾涡流形成,呈螺旋上升状。我尽力将飞机保持在井的中心。远离井壁,因为这里风力不那么猛。就在那时,我注意到海面出现了异常变化。海浪差不多彻底消失,上层海流突然变得透明,海上的数条深色条痕也逐渐褪色,最后完全清亮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下好几码深的地方。这时,海上出现一种黄色的软泥状物质,接着,这种物质开始喷射一种丝状物,喷柱冲出海面,发出耀眼的玻璃光泽。后来,又有泡沫涌出。凝固后就像黏稠的糖浆。再后来,几种物质开始融合、纠结,并冒出大个的气泡,气泡不断膨胀,并改变形状。突然。我发现飞机在强风吹送下朝雾壁飞去,急忙掉转方向。我再次向下看时,看到一个花园一样的东西。没错,像花园,有树,有篱笆,有小径——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花园,而是刚才那些喷出物硬化后形成的景观,俨然一座巨大的石像。这花园景观的下面。海洋闪着灿烂的光芒。我尽力降低飞机高度,以便就近细看。
委员:你看到的树和其他植物长有叶子吗?
伯顿:没有,那东西只是形状大致像花园而已,一个花园模型,不过与实物大小一致。突然,那花园开始噼啪作响,破裂开来,裂出深黑的缝隙,一种白色液体喷涌而出,大部分积成小池,剩下的都流走了。后来,“地震”变得更加强烈,白沫翻滚,一切都沸腾起来。同时,雾壁四合,无雾区域消失。我迅速拉起飞机,一路攀升到1000英尺的高度上。
委员:你能肯定你所见之物与花园相似,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吗?
伯顿:是的,我肯定。我注意到几个细节,例如,我记得有个地方摆着一排箱子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意识到,那些箱子可能是蜂巢。
委员:你后来意识到的?怎么不在当时,在你目睹箱子的那一刻?
伯顿:当时没这么想,是因为一切都像是石膏做成的。不过,我还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委员:什么样的东西?
伯顿: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看。我想,我看到一片灌木丛,树下有一些工具,尖头,细长,可能是几件花园用具的石膏模型。当然,这个我不敢肯定。不过,我敢肯定,我认出了一个蜂房。
委员:你没想过,你的所见之物可能是幻觉吗?
伯顿:没有。我想它是海市蜃楼。我从未想过那会是幻觉.因为那天我精神状态非常好,再说,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当我升到1000英尺高度回头下望时,只见下面的雾层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井孔,如一片奶酪。那些孔深浅各异,有的直贯至底,可以看到下面的海波;有的则很浅,如茶碟,不断蒸腾翻滚。我又选了一个井孔,降至最低处——高度指针读数为120英尺,我发现海波下有一道墙。墙在海面上,因此我看得十分清楚。它像是一座巨型建筑的一面,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开口。像窗户。我甚至看到那窗户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只是不敢肯定是否看真切了。那道墙慢慢升高,浮出海面,四周黏液翻腾,奔流不息。突然,墙体分裂为二,又沉入深渊之中了。
我重新拉起飞机,贴着雾层上端,继续飞行,不久又发现一个更大的无雾空洞。在很远的空洞下面,我发现一个目标,灰白色,漂浮在海面上。我的第一反应是,那是费奇纳的飞行服。不久我又隐约看出目标有些像人形。我赶紧驾机绕过去,生怕失去目标。目标近了,我发现它像一具人体,还在动,似乎想在浪峰上站起采。我急速下降,朝目标靠拢,直到飞机腹部贴到水面,被浪峰轻轻颠来簸去。那具人体——是的,是人的躯体,而不是飞行服——在海面上,随海波荡来荡去。
委员:你看见它的面部了吗?
伯顿:看见了。
委员:它是谁?
伯顿:一个孩子。
委员:什么孩子?你认识吗?
伯顿:不认识,至少不记得见过。而且,更靠近后——40码外,或者更近些——我发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慢慢解释。近距离看到那躯体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两分钟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那躯体异常大,事实上是巨大。它平躺在海面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