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告别天堂 作者:笛安-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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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吴莉说:“我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少他妈胡说八道,我警告你。”
“对不起。”我抱歉地对吴莉说,然后突然发现,我现在凭什么替江东道歉呢?一种寒冷的现实感就在这个时候涌上来。就好比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疼痛总会在骨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降临,不会是马上。很多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只是感觉到寂静而已,巨大的寂静。
一个沙尘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来我们家写作业。确切地说,我写他抄。窗外狂风呼啸,树叶的嫩绿色变成了一种挣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再过几个月,就能离开这儿了。”语气狠狠的。
“做梦吧你。”我说,“像你这样天天抄作业的要是能考上大学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报西藏大学行不行啊?”他瞪着我,“总之,哪儿都好,四五流的大学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时候吧,我就觉得,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时候那些士兵的亡灵。”
我笑,“干吗这么吓人?”
“真的,你说像不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是那些‘万骨’,又让风给吹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继续杀杀杀。根本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战场早就时过境迁,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给他们写好了。比如这个,”他低下头,用笔点了点面前那份语文模拟卷上的两句古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当着手足无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泪抹到手背上。我说:“周雷,你这人真讨厌。”他说:“别别别天杨,我知道最开始会很难受但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真的你信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才不要习惯呢!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习惯有什么好的?真的习惯了我和别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和别人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你胡说!就是有!”“那你就别哭哭啼啼地做这副可怜样!你自己不想习惯你又怨得了谁?”他急了。我不能习惯,我习惯了我就忘了江东了,我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么人了?可是我怕了。因为不忘了他又是这么难熬。周雷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笨蛋什么都不懂。我大声说:“怨你!就怨你!你讨厌,你讨厌死了!”
这个讨厌的人正带着不不在河岸上放风筝。虽说早已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且这风筝不给面子,说什么也飞不起来。不不早已是一脸“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着周雷,只有他自己还是不屈不挠的。
河岸宽广,水深深地流着,洁净而温暖。岸边铺着宽阔的石板,让人觉得空间骤然变大了。差点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样。原先,饶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亲——黄河产下的一具死婴的尸体,荒芜地风化着。或者“荒芜”这个词都有点抬举它。荒芜这词是用来形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用来形容“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是用来形容那些美丽不再但尊严还在的凋零的,而曾经这条臭气熏天快被人当成垃圾场用的河,估计只能凑合着让后现代艺术形容形容。没错,无论是纽约地铁里还是巴黎左岸区的后现代艺术家们,若是见过这条河曾经的模样,一定激动得不得了。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只不过生活真的永远在别处。
天杨(2)
夜幕降临,放风筝告一段落,那两个人开始在烤羊肉串的摊位前面大快朵颐。“不不,”周雷说,“今天让你这个外宾见识见识中国的食文化。”卖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头,“瞧你爸爸妈妈多疼你。”周雷恬不知耻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杨佩说:“赶紧来天杨,张雯纹不好了。”
抢救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准确地讲,一点五十六分。叶主任陈大夫他们都在,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找不出这种突然的恶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那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忙碌中,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宁静。就存在于我周围的空气中,跟组成空气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动,节奏舒展。平时,在抢救病人的时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会给注意力让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终究是没有时间思考这个不同。因为她的心跳已经停了。
“三百。”陈大夫的声音。电流经过她幼小的身体,她激烈地挺起来,弯成一个性感的弧度。然后我听见了一种绝对的寂静。幽幽的,干净的暗蓝色寂静。在这寂静中我看见张雯纹坐在病房的窗台上,微笑地看着我。
“天杨姐姐,咱们就再见了。”她的眼镜片后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聪明的笑意。不过怎么看也没有出落成《蓝色生死恋》那种悲情女主角的潜质。
“太突然。”我笑笑。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时成熟。
“你的罗小皓会伤心呢。”
她还是笑笑,不说一句话。
“根本就没有罗小皓这个人,对吗?”我说。
她仍是笑。
“告诉你件事儿,天杨姐姐。”她转移了话题,“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后就专门负责给那些因为白血病死的孩子们的灵魂带路。”
“这工作适合你。”我笑。我想起《红楼梦》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种什么花。
“我觉得这活儿,可能就跟班长差不多。”她说。
“也许,反正我觉得你行。”我说,“我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班长就是个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厉害,聪明,得理不饶人。”
“错了吧,我怎么觉得我自己特别温柔呢。”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在你们那儿。”
“那得看情况。”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脸。
“她跟你是一样的病。死的时候离十八岁还差一个星期。”
“那就行。”她点头,“未满十八岁的,我就都管得着。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显眼。”
“见到她我要说什么呢?”她眨眨眼,“我最讨厌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说话。”
“你就告诉她,我很想她。还有,‘我很好,你好吗?’……”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书》的台词吗?没点新鲜的?”
“喂,”我也笑,“你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那寂静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钟内蒸发,我甩甩头,有点发晕。这时候叶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时间是一点五十六分。”张雯纹静静地躺着,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静谧的直线。直线,是欧氏几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没法定义的概念。无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筑在它之上。那是个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触摸到了它的边缘,比如牛顿,比如爱因斯坦,最后的结局是,他们都躲进了一种名叫“信仰”的东西里面。不对,不是躲,是纵身一跃。
第六章 火柴天堂
江东(1)
'江东'
我常常在人声嘈杂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她。比如下课后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教室。我的眼光可以被很多人的身影遮盖,放心地落在她身上。她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麻花辫又长了些。她以前喜欢穿小圆领的白衬衣,今年跟学校里的很多女孩子一样换成了大领口。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打量着她,没有我的日子还算平静,她跟吴莉聊天,她歪着头故作用功状,她像最开始那样每天跟周雷一起吃饭,一起回家。现在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来回忆,认识她之前,我是怎样生活的。这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在准备高考的时候。
黄昏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花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肖强店里的音乐。灭绝师太在教室里兜圈子。“江东你发什么呆?你是不是已经特别有把握了?不然怎么这么闲得无聊?”周围一阵窃笑。师太的声音永远悠然自得,特别是在整人的时候。
记忆里异常清晰的,永远是这些没有意义的片断。那些日子,一九九七年三月一号,我对天杨说:“咱们还是算了吧。”之后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可以肯定的只是在那段时间内,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太软》。我对肖强说:“求你别跟着起哄行不行?至少我在的时候你别放,我实在受不了那个人。”
其实那段日子,我受不了任何音乐。难听的自不必说,好听的也不行。那些声音,那些流畅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液体,不费吹灰之力就钻到我心里一个最软、最疼的地方去。我还以为我已足够坚强。至少我可以装得若无其事。至少我可以对别人的语言、动作、表情或者别的什么无动于衷。可是在音乐面前,我却手足无措。因为这东西不是尘世中的东西,它从天而降。任何铜墙铁壁的防守也奈何不得它。任何音乐,在那段时间,古典、爵士、华语歌,甚至琵琶独奏,都让我心生畏惧狼狈不堪。我怕它们。
某个午后,我路过音乐教室。音乐老师正在辅导我们高三一个准备考音乐系的女孩弹钢琴。跟她说这儿快点,那儿慢点。两秒钟后,我就听见一阵音乐,不知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夹着音乐教室好得不能再好的共鸣。在狭长的走廊里华丽地注视着我。我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该下楼了。走到楼梯口却终于忍不住,像逃命一样地往楼下冲,直冲到完全听不见一点声音的那一层。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丢人。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火车站。天杨穿了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坐在火车顶上。汽笛悠长,我说天杨你要去哪儿?她说你没看见我的红衣服吗?我要结婚了。我会寄明信片给你的。火车开了,我醒了。一身的汗,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