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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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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文革”一来,人们十年编织的快要成真的好事,一下子给捅破了。
  现在,这段往事普店街的人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记忆起来的就是一觉醒后,宝柱爸突然抖上了,成了全市赫赫有名、令人望风丧胆的工矿企业造反总司令部直属刺刀见红铁血团的副司令。他回趟家都是吉普车接送,后面还跟着辆载满警卫的电三轮。这可让世代平民百姓的街坊邻居们惶恐了。一时,宝柱爸给世人不屑一顾的普店街增了辉。在普店街一些已经造反或者想要造反的年轻人心中,宝柱爸成了他们的骄傲,在外边说一句“陈俊生是我邻居”,腮帮子都咧得神气点儿,脸上、肚脐、鞋底子都显着荣耀。
  惟独万家不觉着荣耀。万家与陈家是货真价实的邻居,一个院儿,用着同一面墙,夜深了,墙那边喘气的声音都听得清。可两家那会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家穷,穷得光荣,能当“司令”。万家穷,穷得狗熊,他们的成分不好。万家老爷子干过大买卖,还给日本人做过事。鬼子投降了,万家的铺子倒闭了,破了产的老爷子才躲进普店街。这种出身在“文化大革命”热乎头上是闹着玩的嘛?谁能打保票,兔子就不吃它几口窝边草呢,况且宝柱爸不是兔子,他是一只老虎,见人就要咬。万家原先与陈家并齐在院儿里盖了间小厨房,却比陈家的矮小,一下雨,陈家厨房顶上的水哗哗地往万家厨房顶上流。万家就拆了厨房,想重新盖高点。偏偏昨天拆了,今天“抄家风”就刮起来了,吓得家福爸不敢兴土木,龟在家里观观风声。谁知风声越刮越紧,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宝柱爸成了陈司令,万老头扩建厨房的念头算是彻底打消了,陈司令能屈居一室吗?陈司令得住公馆,盖公馆,别说他这块厨房巴掌地,连万家那两间房子也得早晚让他占了。
  万老头的担心不是没由头的。陈俊生确实打过这主意,堂堂司令的“官邸”太栽面了。可是忠心跟随他左右的几个小青年打消了他占房扩地的念头。
  “这房不能动,十年之后,这儿准成司令故居,要当历史文物保管呢。”
  “瞧见毛主席的故居吗?那是个大纪念馆,这儿将来早晚也得盖一个。”
  这样的话说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随便说的成了真的,没影的成了有影的。有人开始当笑话听,听着听着就半信半疑,进而坚信不疑。
  “‘文化大革命’结束,陈司令最起码当个部长,到时候,用不着你说话,就得搬进利华别墅,首长得保证安全呀,没错。”这话最管用。陈俊生从此不再提占房的事。他觉得纪念馆的事,将来会有人管,用不着他现在操心,他顶多叮嘱宝柱妈注意保护好“故居”现状。
  宝柱妈觉得丈夫这两年发了疯,但她从不敢招惹他。
  “故居”现状是保存下来了,但“故居”里的人都变化了。“四人帮”粉碎不久,宝柱爸同样又是一觉醒来就被戴上手铐逮走了。法院审判完,贴出大布告:原市革委会委员陈俊生,因犯流氓强奸罪、抢劫罪、杀人罪、阴谋暴乱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普店街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去看了,宝柱爸五花大绑,脸垂在胸前打着红×的白牌上,分不清哪儿是白纸,哪儿是脸,只看见白花花的长着烂楂儿的癞头顶。———宝柱爸关了一年,头发全白了。
  宝柱妈躲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白头顶就晕倒了。枪毙宝柱爸的枪声没响过几天,宝柱就步他爹的后尘,让警车给逮走了。儿子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她不知道,就知道宝柱老是不回家,回来就又抽烟又喝酒。瞧人斜愣着眼儿,说话瞪着眼,走路横着肩。结果又是一张判决书,宝柱因持械伤人,聚众殴斗,判有期徒刑两年。
  不到一个月,一家三口,少了两口。宝柱妈夫死儿关,她没脸见人,羞恼成疾,病越来越重,加上心情忧虑伤心得过度,又不肯吃药。尽管杨元珍精心照料,街坊接济,等陈宝柱出狱后,宝柱妈已经落了个半身不遂,几乎全瘫了。
  陈宝柱回来后,显得老实多了。但两年的监管是扭不过十几年形成的“德行”的。像回到人类中的狼孩还时时表现出狼的野性一样,陈宝柱也时时表现出他的那份“德行”。他对他妈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不是她生的,她是婊子,丢了他的脸,可他又明白,她疼他,世界上她对他最亲。在狱里,杨大娘给他送去母亲硬撑着半个身子给他做的肉饼时,他哭了。现在,他出了狱,她瘫了,他不能不尽点义务。他讲义气为个朋友还两肋插刀呢,况且是把他养大了的妈。
  但宝柱尽的义务却是很有限的,不过是大面上亮得过去的一点事,一日三餐,端屎倒尿,他能做,可擦擦洗洗说话解闷这类细致事,他一样也不干。于是,宝柱妈一到夏天,就受大罪了。不能动,活人闷在屋里也得焐臭了。  杨大娘看不过去,决计让儿子给做辆轮椅。晚上也好把宝柱妈抱上去,推到马路边上过过风。宝柱是建华队里的工人,建华觉得这事也义不容辞,便答应了。
  建华和春生都挺能干,吃完晚饭动手,到这会儿已经装成了。轮椅做得简单,但很灵便、适用。
  建华放下手里的工具,抹了把汗。“好家伙,海南岛跨过黄河了。”他把电扇调调,递给春生一支烟,“歇口气,一会儿你给推过去。”
  春生跑到外边水池那儿,拧开水龙头浇个痛快,浑身上下水淋淋地又转回屋里。
  “建华,你说句痛快话吧,我可不想在这屋里憋着了。”他坐下来,接过建华的烟。
  “说实在的,我是怕不放我。我是副队长,一摊子事儿呢,不然豁了命我也调。”建华脊梁上的汗成串往下淌。“一个破副队长,你还真当成官了。凤华大饭店是全国一流的,本市独一家,来来往往的全是高级内宾、外宾。在这种大饭店当老板,我甘心干一辈子,给我个市长我也不当。”
  “你不知道,市政工程队的人,进来了就休想离开,除了让人开除,或者死了。调走?绝对没有门儿。”
  史春生站起身,把背心往肩膀上一搭:“可惜了,这样的差,送上门,你不去试试,那就怨不得咱老弟了,反正咱们哥们儿的意思到了。”
  “要不,给我半年时间,要走,我也得先把路铺平了。”建华吸了一大口烟。
  “算啦,你当你的党员,副队长去吧。”史春生用力搬起车,“我推荐你去,总公司和美方听你的学历,还有点儿感冒,嘀嘀咕咕的有心思等你半年?拜拜吧。”
  杨建华听了这话,顿时恼了:“那好吧,我杨建华干一辈子市政认了。”
  史春生没有搬动车,见建华恼了,也不劝,不解释,反冲建华叫起来:“喂,帮把手,这么笨的东西,我自个儿怎么搬出去!”
  建华沉着脸,不理他。春生便放下轮椅,朝建华肩上就是一撇子:“真怪了事了,我是来帮你,你这个副队长愿意笼络人心,帮助职工解忧排难,关我什么事,怎么倒像是我求着你了。”
  两个人正在斗闷气,杨大娘进来了,见他们像斗鸡一样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解围地说:“哟,你们还挺麻利。春生,看你这一身汗,来,大娘给你擦擦,你也到外边凉快凉快去。”
  春生笑笑,乖乖地让大娘用毛巾从脖子到腰给擦了个遍,然后顺坡下:“杨大娘,我可交差了,好不好的,您找他。”他一指建华,“后果由他负责,我尽了力,没我事儿了。”说完咧嘴朝建华一笑走了。
  建华心里还别扭着,但他能说什么?春生说的是实情。
  凤华饭店竣工了。想当凤华中方经理的人挤破了头、争红了眼。史春生为自己能入选,招都使绝了。从去年凤华饭店破土动工,美方就提出,按协议书规定,凤华的中方经理必须是市里各饭店中最出色的管理人员。为搞好市里这第一家合资饭店,市饮食服务总公司把五个候选人分别派往五家管理最差、经济效益最低的中档旅馆去比试,半年为期。结果史春生获得金牌。美方经理戴维与中方经理史春生会面,共商凤华饭店的经营大略。管理大权归中方,春生明白,搞合资他来学的就是管理,不让美国人赚钱,他们是不会投资的;具体实施管理归中方,春生挺满意,具体实施等于当着一大半家。
  “史春生,你打算怎么组织我们的管理人员?”戴维用蹩脚的华语问春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咬着一块石头。
  “由我组阁。”春生的英语也挺差,舌头分外卖力气,但又不听使唤。
  戴维似乎听明白了,先是拼命地把眼、鼻、嘴往一起凑,像是闻到一股无法容忍的气味,接着又把脸骤然拉长,张开嘴,疑惑地望着身边的翻译,费力地说:
  “他当总统?什么意思?”
  翻译笑了,嘀溜溜说了一大片,戴维笑了。
  “好,就这样办。”
  几天以后,饮食服务总公司经理对春生讲:“公司同意凤华饭店中方各级管理人员的组阁,全权给你,但最后一定要由公司审查一下,批准后才有效。”
  妈的,外国人说话就是管用。春生原先当经理时,要了几次人权,公司就是不肯放,撤换一个部主任,提拔一个班长都得经过公司批准,层层关卡,研究来研究去,最后的结果准是卡住一个也动不了。可现在这个大脑袋戴维一句话,总公司居然痛痛快快地批准了。春生在感到满意之余又觉得愤怒。
  春生组阁,关键得找个帮手。人家给他推荐了几个大学管理系的应届毕业生,他都没要,那些个小子毛太嫩,说起来一套套的,做起来,什么事都不行。他找到了杨建华。他找帮手的标准是心齐、脑灵、手快、认真,至于有没有酒店经验那不是主要的,他经营这一行也已五六年,有他就成了。
  这样一件迫在眉睫又挤破门槛的差事,哪里还容得拖半年?春生的恼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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