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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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看是市政的。”
那时候,市民常常看到这种情景,上下班必经之路被刨个槽儿,刨出的土堆在边道上,汽车只好绕行,推自行车的和两条腿走的,挤在边道上翻山越岭、跳跃前进。施工工人根本不去铺设管道,或去整修路面,而是东倒西歪,仰着、卧着、坐着、趴着看行人的西洋景儿。他们打盹、聊天、打牌,一条一百米长的路面能耗一个月。路人看不惯,有那多嘴的质问一句,便会引起这些有火没处撒的工人群起而攻之,什么话难听甩什么。市政工人野,人们都说他们野,他们索性野起来个样儿给你瞧瞧。让干活?先给钱,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没奖金?那就慢慢耗,耗到上头交不了差给了钱再干。头头搔头皮,现在工人的觉悟太低,眼里光有钱。
钱?给多少钱能买来工人的自尊?
如今,同样也是这支队伍,拉上来却创造出发达国家用先进机械也难以达到的高速度。赢得了社会各界的赞誉和支持。一条环线,神奇般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医治了社会与工人自我之间两方面的心理痼疾。文明施工,施工不扰民,沿线为民服务,市政工人的形象在市民眼中变得高大了。工人们也在社会价值的天平上发现了自己。在他们懂得了自尊的同时,有了自尊。在这条全市人民关注的环线上,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中,他们自豪地成了主角。杨建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队伍充满信心。
凤凰大桥竣工了,等待他的却是诬陷和打击。
一定是有人捣鬼!
不干了,何必自找苦吃!杨建华越想越觉得撒手不干是最好的选择,谁眼红这个“经理”的差事谁来干,谁他妈的觉得奖金发多了谁来干干试试!他回他的施工队,还当他的副队长。
“杨建华。”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是肖玲。
“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杨建华望着大桥,并不转身。
肖玲把手中的大衣披在建华身上:“我在局里听说了,赶来陪陪你。”
“听说什么?”
“听说你把市委派来的调查组臭骂了一顿。调查组跑到总指挥部,让曹局长立即停你的职。”
“停职吧,我正不想干呢!”杨建华气顶脑门。
“曹局长两眼一瞪:停了他的职,你们哪一个能指挥?他把那些人噎了一顿。”
一股暖流冲击着满心的委屈。她冒着风寒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他感激地望着肖玲。
在凤凰桥施工的日子里,肖玲经常活跃在工地,为工地写报道,施工队高昂的士气,有她一份功劳。她每次来,都像过去一样,和工人一起说说笑笑,忙东跑西。她的汗水和笑声融进了这座大桥。杨建华和她没有再谈什么,他想避开老队长那天提出的话题,躲开肖玲那天真、坦白,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和那目光中的期待。然而他不能。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活泼而又带有几分幼稚的姑娘,她已占据了他心底那块空白。即使在最紧张最忙碌最喘不上气来的施工紧张时刻,他一看到她娇小、轻捷的身影,心里就会莫名地愉快和兴奋。
他想,她对他的爱慕不过是种浪漫的想象。当他把自己家庭和经历中的一切全告诉她后;当她冷静,现实地考虑到今后的生活;当她与他的结合面临社会世俗的偏见和冷遇时;她该怎样选择和对待自己的选择?
工程太紧张,他顾不上跟她谈。等大桥竣工后,挑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他要跟她谈。
现在,这个夜到来了。却在他如此心境之下来临。
“肖玲,你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有人向市委书记告了你一状。高伯年批示,要认真调查,并立即停止二公司的奖金。”
“是谁告的状?告什么?”
“不知道。市委送来的那份文件,当场就被曹局长撕了,你不知道,曹局长的火气比你还大。”
“火气?……”杨建华冷笑一声,“凤凰桥工地的工人连轴日夜苦战,却拿不到应得的报酬。我这个经理对得起我们工人们吗?我怎么向大伙交代?整天喊改革,叫改革,工程承包时都呼万岁,上面要建设,要质量,要省材料,工人都做到了,为什么偏偏落实工人们经济所得这一项时,眼就红了,就没人为工人说句话?高伯年下令停发奖金,那么就请他下来干干试试,他坐在洋楼里能知道工地沙土中的工人是怎么干的?我杨建华不干这种失信于民的事,曹局长光发火有屁用,他该顶住,奖金照发。”
“你不能怨曹局长,他不赞同市委的做法。”
“不赞同?不赞同也得执行对吧?不执行就要丢乌纱帽,为了保乌纱帽就得昧良心,就牺牲工人的利益。”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兑现,我就不干了,不用他撤职,我辞职。”
“你错了……”肖玲突然打断杨建华的话,“我一直很佩服你,没想到你的骨头这么脆。不干了,算什么英雄?把位子让出来,就算你有能耐,你不是说过‘一定’要把全市最大的光明桥拿下来吗?”
她用语气强调“一定”二字的分量,话罢,用一双美丽的眼睛逼视对方,但很快肖玲又害怕了,她怕杨建华生气。
她第一次敢于教训她心目中的偶像。
她是独生女,母亲五年前去世了,父亲是医院的药剂师,非常宠爱自己的女儿。女儿太像她的母亲,因此父亲的疼爱中更多的又是放纵。肖玲从小自由自在长大,性格单纯,又有几分泼辣。她和父亲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女不如说是朋友、忘年交的朋友。
她由衷地钦佩杨建华,甚至是崇拜他。她从小一帆风顺,羡慕杨建华那代人的坎坷,她天真纯洁,最欣赏杨建华的成熟深沉。一举一动,有一种男子汉的特有风度,她的那些同龄男同学在杨建华面前,不过都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自从杨建华在她心中站定,她的性格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去掉了几分“假小子气”,增添了几分羞赧;少了几分爽快,多了几分含蓄。少女的心理随着生理的成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这种微妙的变化,没能躲避过父亲的观察。她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勃然大怒,差点让她认不出自己的父亲。
“我不同意!”父亲脸色铁青,“他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在建筑队,而且是个大你十岁的二婚头!”
“二婚头,那怎么了?你不就是比季姨大十岁的二婚头吗?您不同意我,我就不同意您。”肖玲早料到父亲会反对,但她手中掌握着回击的王牌。
半年前,父亲经人介绍与一个“老姑娘”恋爱了,两人年龄恰恰相差十岁。父亲同女儿商量,女儿深明大义,为了父亲的幸福,她开了绿灯,可如今,父亲却给她开了红灯。
女儿的话使父亲卡了壳儿。
但他态度仍很强硬。他的情况与女儿不同。小季三十八岁,上山下乡八年,待业一年,上大学四年,好好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让命运耽误了“个人问题”,这个年龄不找“二婚头”,就得当一辈子尼姑。况且,自己是本科毕业生,药剂师,除了年龄大一些,哪个条件也不亏待小季。可女儿是才二十四岁的大学毕业生,总不致找一个大十几岁的市政工人吧,什么副队长,根本就不能算国家干部,没有学历,却有个八岁的儿子。
肖玲不管父亲的反对,依然我行我素,谁也无法抹去杨建华在她心中的位置,终于引发了父女间的又一次交锋。
“小玲,你最近整天泡在工地,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杨建华了?早告诉你,不许找他,一个建筑工人,有什么出息?”
“什么出息?人家现在当经理了。”
“经理,工人提拔上来的,还不是一样一身野气!”
“我喜欢他。”
“不行!”父亲说不服女儿,只好说出实话,“你季姨今年三十八岁,你却给我找了个三十六岁的女婿,这怎么行?别人会怎么看?”
“这怎么不行?您找您的老伴,我找我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没必要做横向比较,自己幸福就成,管别人怎么看!”
肖玲的话再次使父亲哑口无言。
父亲不再说话就是默许了,可肖玲还不知道究竟杨建华对她是什么心思。她早已向他暗示了心迹,然而他却若即若离,她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是亲切的,友爱的,深邃的,就是缺少那么一点炽热,她渴望的那种情人的火辣辣的目光。或许他那个年龄的男人已经没有了这种炽热,还是他从来就只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
肖玲忐忑不安。有机会,她一定要和他谈个明白。
现在,机会来了。说不清为什么,她不愿在建华得意的时候向他表露爱情,只有在这时候,她的爱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爱给人的是温暖和力量。
杨建华感到惊讶,没想到他心目中天真单纯的肖玲竟能说出这么一番有用的话。
他深深地回望着肖玲:一定!是一定。
“谢谢你。”他说,“我杨建华绝不能让人整倒。谢谢你给我打气。”
肖玲的目光发烫了:“建华……我愿意做一个打气筒,天天跟着你。”
炽热的目光,勇敢的表白,这女孩子总有一些特别的东西使他心动。
“陪我到大桥中间去看看好吗?”她的声音有点羞怯。
杨建华没有答话,默默挽住她的臂,向大桥中段走去。冬夜的寒风撕扯着他们的衣服,风里还夹杂着碎雪,刮打着面颊,火辣辣地刺痛,肖玲却全不在意,她紧紧依偎着杨建华高大的身躯,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臂上,依着新漆好的大桥栏杆站住。穿过工地木板围墙,四周五颜六色的万家灯光在夜幕中闪烁,不远处变幻的霓虹灯广告牌走马灯似的映出一幅幅色彩绚丽的画面。夜真美。
“我这个人命不好。”建华终于开了口,目光聚集在大桥下停放的大吊车,“谁跟我生活都可能受一辈子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