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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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辘辘,舔着舌头的发馋样子,便拿细苇子棍在糖稀中一滚,送给了她。这是她第一次吃糖,棉签大小的糖稀,让她记了老头儿一辈子的恩德。还有救她出火海,帮她从良的民警同志;照顾她这么多年的街坊杨元珍,眼前正在医院伺候她的“服务队”闺女们……这些人和她不沾亲不带故,却受了人家那么多情,无法报答。
宝柱妈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抖动,她嘴唇向里抽搐着,痛苦地喘着大气,死神在召唤她。她用灰败不堪的手紧紧抓住被单,像是害怕被煎熬的灵魂就这么去了。她,在等待她的儿子。
老天爷把她放到这个人世上,就给了她这么一个亲人,虽不是她亲生的骨肉,却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心头肉。他是她的儿子,是狼、是虎,总是她的。
守护她的一位公司服务队的女工,看她不行了,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工地叫宝柱了。
她等着……
刚住院时,儿子在她身边守了三天,这三天是她一生的安慰,虽然转瞬即逝,她还是感谢儿子,就像小时候那支糖稀,苇子签儿虽小,却终生难忘。
她等着,她要再见宝柱一面,她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快了……从工地骑车到医院,怎么也得半个钟头,现在正修二环线,道路太挤,车骑不快。”
从她那圆睁的双眼,似乎看到了她的愿望,守护的人,不断给她输入希望。
快了,快了,快了……陈宝柱刚把自己的突击队拉上去,就接到母亲病危的信。怎么办?他不能现在就溜了呀。
妈,您再等等我,再等等……陈宝柱心里火烧火燎。
他离开医院时,母亲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宝柱,你去工地干活,妈高兴,妈高兴看你成人,妈只盼临咽气时,你守在我身边。”
“妈……好好治病,您能好。”
母亲颤巍巍从腰中掏出一个布包,她把它埋在墙洞里二十多年,住院时又让杨大娘给她缝在裤腰上。“这是两只金戒指,你留着。妈就这么两件值钱的,这么多年,甭管多苦,日子多难,想着自个儿还有两件宝贝,心里就踏实,觉着自个儿,还能给儿子留下娶媳妇的钱。拿着,别丢了,别花了,见着它就见着了妈,不到娶媳妇别用它。”
他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来,他伸不出那双手,怕捧不住母亲山一样重的疼爱。
现在,母亲要去了。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妈一面。
可是,此刻,他却拔不出腿。
今儿晚上的活儿,事关重大,关系着整个工程进程,关系着他陈宝柱的誓言,也关系着他们整个突击队———十一个哥们儿的荣辱成败。
道路改造工程上马了,施工队承包了凤凰桥的施工任务。队里接着成立了一个个承包班组,班组人员由班组长自己挑。眼见一个个都被叫上了号,独陈宝柱没人要。
陈宝柱气得青筋直暴,找到杨建华。
“老队长给我穿小鞋,让我栽面儿。”陈宝柱倒不是不干活手就痒,是觉得难堪。
“该明白了吧?别看平时大家不惹你,可谁心里都有杆秤。关键时候,你就可以看出大家并没把你放在眼里,这可怨不着老队长,是班组长们不要你,因为你不行。”
“我不行?!”陈宝柱被杨建华的话激怒了,“拉出来,咱们比试比试!”
“比试比试?”杨建华故意激他,“让你承包一个组,你敢不敢接?”
“敢!干不过他们,我是孙子。”
几天以后,由几个施工队甩下来的落后青年组成的“陈宝柱青年突击队”成立了。这是一支全部由解教人员、劳改释放青年组织起来的队伍,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二岁。
公司为这支队伍制作了和其他正式青年突击队一样的队旗。杨建华亲手将这面旗子授给了陈宝柱。劳动创造了人类,他相信艰苦的施工劳动一定会把他们锻炼成真正的人。杨建华把陈宝柱突击队安排在凤凰桥这个重要的位置上,送陈宝柱八个字———自尊、自爱、自强、自信。
陈宝柱第一次在人们面前挺直腰杆做人。
班组长们看不起他,给了他一个震动,杨建华信任他,让他挑起一副担子,又给了他一个震动。他用这八个字向队里十一个被甩下、有污点的哥们儿做了开场白:“哥们儿,别人瞧不起咱们,这一次豁了老命,咱也得争争这口气,我就不信,咱们干不过他们!哥们儿,都卖把子力气,把红旗给我夺下来,让他们看看谁是孬种!”
凤凰桥工程,将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新起点。
火热的生活,紧张的施工,忘我的劳动唤起了陈宝柱突击队员的良知和胆识、勇气和力量。与其他班组相比,他们从不落后,上个月,还夺得了施工队的最高奖金。
紧张的施工,把陈宝柱的心铸在了工地,浇铸在大桥的每一个墩台上。
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然而,老队长仍然不相信他。
他要以今晚的行动使老队长,和那些过去曾经看不起他和他们的人相信,他们,陈宝柱突击队的十一个青年人也是建设大桥的主人。
一个晚上,拆除全部帽梁模板,还要保证质量,这关键时刻,他一分一秒也不能离开。
但是母亲!
妈,您就再等等我吧!拆模板的活儿是我夸下海口揽下来的,干不完要误大事,误整个工程的工期!我不能让您闭眼前,再看我给您丢一次脸……
转天清晨,老队长早早醒来,赶紧钻出工棚。他发现整座大桥上的四十多个帽梁的模板已经全部拆除干净。一根根预制大梁也已整齐地排列在桥墩下面。
他妈的,陈宝柱这小子还真行。
“陈宝柱!宝柱!”老队长大声喊着,他第一次产生了夸一夸陈宝柱的念头,他掏出内衣口袋里还从没拆过封的一盒好烟,准备奖陈宝柱一支过滤嘴香烟。这小子,关键时刻不含糊,助了他一臂之力。
突击队一个队员疲乏地靠在吊车的履带上,像是在梦呓:“宝柱刚走,看他妈去了。”
“他妈咋了?”
“夜里死了。”
死了?……
老头儿的眼圈红了。他发狠似的吹响了早班的上工哨,尖厉的哨声在工地上空回旋,飘荡。
腰部一阵剧烈疼痛,一阵阵搅得他心麻。他紧紧腰带,戴上安全帽,拿着指挥旗,走向指挥台。
今天十根大梁全看他的了。
二
二十天过去了。道路改造工程传来第一个捷报,全市第一座立体交叉桥宣告完工。昨夜,施工队干了一个通宵,白天两个组油刷大桥护栏杆,其余班组和青年突击队清扫工地现场。节省下来的材料运往光明桥工地,废土废料垃圾也拉走处理掉。下午工程总指挥部对大桥最后一道工程桥面质量进行了验收,有关技术人员经过严格检验,评定油面整度完全达到一流水平。
二十天,工地上没有人回过家,没有人每夜的睡眠超过六小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工程不停,机械不停,时间不断,空间占满,一环紧扣一环,挤出拼出了一天。
公司经理杨建华是惟一一个离开过凤凰桥工地的人。他需要在五个工地巡回指挥、检查。其他四个工地速度并不比凤凰桥逊色,工人和技术人员的高度责任感,在紧迫的任务面前,达到了忘我的程度。
曹局长站在凤凰桥宽阔的桥面上,拍拍杨建华的肩膀:“好样儿的。”
“工人们这些日子都干红了眼。”杨建华补充说。
曹局长点点头:“是呀,咱们市政工人用自己的汗水,证明了他们是好样的。”他是从铁道兵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分配到市政工程局,有人劝他不要去,说那是个最乱最糟最吃力不讨好的单位。他还是来了,他看到了这三个“最”。他想整顿,谈何容易。现在,他把这支最乱最糟最让人瞧不起的队伍,拉上了这个舞台,导演出了一场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难有险的大剧,震撼人心的大剧。
现在他首先自己被这个“剧”感动了。抗美援朝时,他是炸桥能手,也是建桥专家,在敌人的炮火底下,飞机轰炸声中,他用木头,石头,钢板甚至还有人的血肉之躯建成过无数座桥。战士们在战场上杀敌红了眼,在炮火中修桥架桥红了眼,那是在血中与敌人作战。而现在,没有炮火硝烟,没有飞机轰鸣、血泊牺牲,他的工人们仍然干红了眼。这是什么?民族之魂,中华民族的一股子精灵之气。有了这,何愁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念大学的儿子这一阵子老跟他念叨“民族的劣根性”,而且一一列举出例子论证给他看,他肚里装了桥梁学、工程学可没有那么多社会学、文化学,从没认真思考过儿子提出的问题,觉得儿子说得太片面,有时又觉得有点道理。而转业到这近十年,不知是不是儿子所说的那个“商埠文化”。他发现社会上机关里的的确确有那么一种令他厌恶的东西,扯皮、恭维、说漂亮话却不办事;淡漠、猜忌、牢骚满腹而又胸无大志,看别人冒尖就眼红妒忌,讽刺谩骂,背后做手脚……这使他厌恶反感然而他自己却无法摆脱,在全市这个大战役开始之前,他也不过是个庸庸碌碌想为而无为的闲官,而他手下的这些工人,也只会给马路来回打补丁,闲着没事就闹事,工程队里常常就像是一个泥泞的斗牛场。
而现在,在这场空前的壮举中,那些平庸似乎都被大战役洗涤,他和他的工人们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如果儿子了解了这一切,他会说些什么?
“好好干!”曹局长又一次拍拍身边这位年轻的经理,“下一个光明桥要更漂亮更利索,干出世界一流水平!”
杨建华笑笑,点点头。
局长一行人的汽车刚离开工地,老队长便找到杨建华。
“建华,又来人总结你的事迹呢,这回可是市里来的人。你年纪轻,估摸着要把你调局里去呢。”
下午,当总指挥部对桥进行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