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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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感到恐惧。生与死,对一个人原是这样的简单,此刻,她躺着,功能衰弱的机体还在运转,大脑还在思维,她便是活着,或许,下一刻,她的身体各部位的运转停止了,她便成为一个没有思维没有灵魂的肉体,迈入了死亡的门槛。她在父亲那里看过一个录像是英国片子,里面有个垂死的老人,为了满足孙子的要求,在死神请他去天堂之时,特地跟上帝请了二十四小时的假,第二天跟他的孙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如果真有天堂,她也真想跟上帝请个假,准许她迟到一点时间,只要允许她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他。
现在,他伏在她的床前睡着了,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样度过他的夜晚。
她望着他已露出白发的头,心里好难过。
一起生活了五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一个多么好的丈夫,一个与她多么相似而又多么理解她的情人。是的,情人。
这些日子,她忘了生,忘了死,心里只有那座光明桥,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最后一搏。她已虚度了多少年,到了可以用武的时候,又几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她怎么能甘心?
柳若晨天天夜里都来,带给她所需要的资料和数据。
他没有问她:“想吃什么?”尽管他也让秦阿姨不断地烧各种小菜送到病房。
她也没有对他关照什么身后之事,尽管她望着他长长了的胡子,掉了的纽扣,很想说点什么。
她只是问:“有希望吗?”
他总是答:“光明桥是你的,肯定是。”
于是她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死神,光明桥给了她一片光明。
柳若晨和她一起分析被否定的一张张方案。从别人的失败中找出自己的成功之路。
她的规划设计方案终于拿出来了,他兴奋得落了泪,就像自己填写了一份满意的答案,急迫等着老师打分一样急匆匆地走了。“一定会成功。”他说。
交卷之后,她的心情反倒变得无法平静了。柳若晨替她打了保票,可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心潮犹如起伏的狂涛,整天晕沉沉,不能入睡。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
今天中午,柳若晨告诉她,下午就要讨论方案了,她亢奋地坐起来。
“你要慢慢讲,讲细些。”
“放心吧。”
“不能让他们轻易否定,有意见,我可以修改设计。”
“放心吧。”
整整三个半小时,她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这样难挨。独自一个人怀着希望,一分一秒地等待。茫然的恐惧总在折磨她,可她偏偏不肯收回伸向希望的手。
“通过了,通过了!”柳若晨几乎是小跑着进了病房,额头上满是汗。他把会上大家的赞赏和评价一股脑儿告诉她。他翻来覆去地说,仿佛整个会,都是在唱赞歌。
她的心陡然平静了,像是沉入清澈透明的湖底。云没了,风没了,旋流和狂涛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汪平静的湖水。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她的丈夫柳若晨。这些日子,在她生命颠簸的小船上,是他伴着她风雨同舟。他的脸削瘦了,灰蒙蒙的一层土色;眼熬红了,细麻麻一网血丝。她和他恍恍惚惚在同一个单元里住了五年,没有爱情的婚姻像一个单调枯燥的梦。此刻,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日夜希图得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么遥远。小时候,她被秦牧的散文所吸引,憧憬着广州那美丽的榕树,父亲去广州,她也磨着一起去。住在宾馆,她又吵着要去植物园,去看她渴慕的榕树,父亲终于带她去了,那长着胡须的苍老的榕树美得令她心醉,她满足了,回到宾馆才发现,原来她下榻的房间外面,竟是满满的一园榕树。现在,她觉得,像那遥远的榕树其实就在眼前一样,她用一生苛求寻觅的伟丈夫,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爱情,对于青年人,它是燃烧,是激情,是火山;对于中年人,它是温暖,是柔情,是大地。它的纽带不再是两极的吸引,而是双方的沟通,理解。
柳若晨是如此地理解她!
“若晨,”她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叫他。
柳若晨惊醒了,抬起头:“力里,你觉得怎样?”
“握住我的手。”她有点羞怯地说,“不知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很难看,是吗?”
“不,你只是瘦了,我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柳若晨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吗?”她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嘴角露出笑意,“我多想回到咱们的家,过一次新婚之夜,做些妻子该做的事情……”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淌下来。
“力里,别想那么多,我在你身边,我……”柳若晨捏紧了妻子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不怨恨我吗?”
“不,你是我的好妻子。力里,我……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爱你。”
“若晨……我,我也爱你,真的,我爱你。”她两眼泪花闪烁,“谢谢你,我太满足了……命运把事业和爱情都赐予了我……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突然,她觉得血猛地涌上头部,仿佛自己一下子坠落在茫茫云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她挣扎着不让自己坠下去。
“若晨……抱……抱起我……”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股轻烟,一缕一缕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柳若晨紧紧地把妻子抱在怀里,她还在清醒的最后一刹那,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嘴唇递给他。她接触到那渴望的湿润,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异常地轻松,很久她没有这样自由、愉快了。她紧紧地抓住丈夫,想永久地把来得太晚的爱情紧紧抓住。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像靠着一叶小舟,飘摇着,慢慢启航了……
清晨,阎鸿唤赶到了医院。
七点钟,初冬的太阳,明亮而柔和,四周是一片浅玫瑰色的晨曦;七点钟的太阳是青春和希望的象征。他要把希望的阳光带给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病房。他不是以市长的身份代表市委市政府看望一个有贡献的工程师,而是代表他自己,怀着旧日恋情去看望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
然而,当他终于找到要找的房间号,推开门时,屋里的情景立刻使他惊呆了。
主治大夫从耳朵上摘下听诊器,护士们拔去输氧管,拉上白色的床单———一个人死亡的标志。
“病人六点三十分停止呼吸,七点零三分停止抢救。任何措施都无法再延缓她的生命。”主治大夫向阎鸿唤做了说明。
阎鸿唤失望地向徐力里的遗体走去。他没想到时间对于他和她都这么无情,连短暂的四十八小时都不肯给足。他一步步走过去,这本是一个很短的距离,他本来拥有充分的时间去完成这一距离。她住进医院的时候;凤凰桥开工的时候;昨天,听到病危消息时……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属于他的机会。
柳若晨轻轻替他撩开蒙在徐力里身上的白床单。
一张被病魔折磨得干瘪的脸,在日光照射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闭合着。眼角和嘴角之间有一点浅浅的泪痕,宽大的额头是惟一保持住原样的部分,其他部位都已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了。脖子和手腕都已瘦得脱了形,可以想象全身都已枯瘦如柴。
泪水蒙住了阎鸿唤的视线。她就是这个样子,刚刚完成一座美丽壮观的立体交叉桥,也许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血脉灵魂都奉献给了大桥,她才变成这样。
她神态自若,恬静安宁。
“我来晚了。”他沉痛地对柳若晨说,“她说了些什么?”
柳若晨默默地把白单子蒙上徐力里的脸。
过了好久,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回答:“她说,她生前没有留下遗憾。”
二
张义民从市委书记家里走出来,觉得心情极好。
他是专程来向高伯年汇报对杨建华问题调查结果的。汇报之后,沈萍却执意让他多坐一会儿,并叫保姆端来一盘冬天罕见的西瓜。一会儿,高婕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能主动从楼上下来见他,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虽然脸上仍然很冷,但眼睛里鄙夷他的神色没有了,目光中隐约可见一丝祈求和缓的羞赧。
女儿出乎意料地出现,使高伯年和沈萍很高兴,他们悄悄地退出了客厅。
“你现在精神好多了。”张义民看着高婕。
“我也觉得好多了。”高婕在张义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眼睛盯着脚下地毯上的图案。
“我很高兴。原先我担心你不能自拔。”
“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
“那就好。”张义民站起身,拍拍帽子,到衣架那儿取下大衣。
“怎么,要走?”她狐疑地看着他。
“我还有事,工程任务太重,我不能耽搁更多的时间。”他望着她,语气很平淡。
“我,我想和你谈谈。”高婕坐在沙发上没动。
“再找一个时间吧,现在,你和我都需要再冷静想一想,对吗?”他特意把“我”字咬得很重。
走出高家大门,他还觉得背后高婕一双失神的目光送着他的身影。他有个隐隐的直觉,只要继续这样冷淡,折磨她几次,就可以彻底征服她。想到自己同时能赢得两个漂亮姑娘的心,尝到她们不同的滋味,他心里充溢着一种火爆爆的欢悦。这些日子,他一切都十分顺利,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
他这个新任命的粮草官,上任之后,四面奔波,八方求援,市内、市外,迅速把施工材料准备齐全。这全幸亏他平时积累了一份信息备忘录,不管每日多忙,他都要浏览各报,把有用的资料剪下,分门别类归好,每天一个多小时。为他的第二把火提供了材料的信息,仅十天“粮草”备足,他去市长那里报捷。阎鸿唤非常满意,夸奖一番,给了他五个字“无往而不胜”。他相信自己在市长眼中已经成为常胜将军。这个印象太重要了。
他感谢这次道路改造工程,将军出自战场。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