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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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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义兰搂搂小蒙蒙的肩膀。
  “我不愿意住普店街,我们老师说普店街的学生就是野,坏。”
  “这话可不对,你爸爸不是普店街的,在学校学习最拔尖。你义民叔叔不住普店街,人家不是都当了市政府的干部?我回头去给你们老师提意见。”杨元珍真的生这个老师的气。
  “小蒙,你跟姑姑住一起好吗?姑姑搬哪儿,你搬哪儿。”
  “行,还有春生叔叔,家福叔叔;……不要宝柱叔叔。”小蒙稚气地说。
  张义兰见小蒙蒙没答出自己想听到的话,不免有些泄气。义民说了,想法给家里找个近处的房子,而其他住户还说不定迁到哪儿去呢。真要和建华家不住在一块儿,那她和建华的事儿还有希望吗?她无论如何应该在搬迁之前弄清建华的打算,单等他主动求婚,怕是连门儿也没有了。瞧那天晚上他的态度,真把她气哭了。可建华转天见面连个歉也不道,一个离婚的单身汉在姑娘面前还这么傲,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重。她想下狠心,不再去理他,非得巴结他?张义兰还没到了找不到对象的时候,不少小伙子都向她套近乎呢。像万家福,人家是万元户,财大气粗,还黏黏糊糊地想跟她好呢。可她就是没志气,下了狠心也没恒心,不出三天没见着建华就又想去见他,主动去找他说话,建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劲儿。这个人太傲了,可她偏就喜欢他这股子傲劲儿,越傲越对她有股子吸引力。是自个儿太贱骨头了吗?不,建华对女性的确有魅力,这不仅是他身材魁梧,人长得英俊,更主要的是他有股子精神儿,这种精神儿就像一种任何东西也压不垮的力量。义兰总觉着若能得到这种力量的保护,生命是安全的。她身边天天围着转的都是些留着长发鬈毛发或蓄着小胡子的家伙,她一个也看不上。
  杨元珍听出了张义兰的意思,看她发窘的样子,忙把荷包蛋盛给她:“义兰,来,吃个荷包蛋。”
  “不了,我回去了,回头您告建华哥个信儿。”张义兰起身走了。
  杨元珍觉着一阵心乱。真的要搬家了吗?这儿地方凹是凹,乱是乱,可住了三十来年,真要搬走了,也还舍不得。
  搬到普店街来的时候,建华还走不稳路,杨德和抱着他,领着她走进这间平房。现在一晃建华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她忘不了那年的冬天,天格外地冷,公公背着筐去拾粪,婆婆背一口袋粮食去集上换鸡蛋。两个老的不准她动,马上要生孩子,怕她累出毛病来,她就腆着肚子坐在炕上搓麻绳。
  村长等着两个县政府的干部进了门,一脸尴尬的笑,坐在炕沿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没了话儿。
  “说吧,啥事?别看我怀着孩子,没事儿。”
  那个干部吭吭唧唧说不出话来,老村长也只顾闷着头抽烟袋锅。
  “出了啥事?你是个爽快人,咋这黏糊糊的?”她对村长说。
  “伯年最近来信了不?”村长问。
  “有几个月没接到信了,咋的,他出事了?”她慌了神,心格登一下跳到嗓子眼儿。
  “没……没……他在城里当干部能有啥事儿。”村长低头抽着旱烟,对县干部说,“你说吧,她经得住事儿。”
  县干部清清嗓子:“头一回跟你见面,但大妹子的名字在县里响着呢,全知道你是个英雄,为新中国挂过花,在村里处处带头,很坚强的。”
  “同志,啥事你直说了吧,我全经得住。”
  “伯年给县里来了信,想着和你办离婚,这不,组织上让我征求你个意见。”
  她脑子里刚才转悠了几个个儿,男人病了?小原出事了?……独没想到他的嘴里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
  顿时,她只觉着天旋地转,悬着的心空了,变成啥也不知道的东西。
  县里干部嘴还在说着什么,村长抽抽鼻子,抹把泪出了门。她直愣愣地坐着,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着。
  “……如果你没啥意见,同意了,就在上面摁个印儿。”
  她看着前面一张印着字的纸,她知道那是离婚书。张柱家和她男人离婚,就用的这样一张纸。
  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和自己男人离了?她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不像张柱家的,男人是国民党特务,她嫌丢人,离婚是找婆家。自己的男人可是个硬邦邦的共产党员。
  她天天盼胜利,盼解放,盼着和他团圆,胜利了,解放了,他又活着,她咋能和他离?
  县里干部又说了一簸箩话,她一句听不进,就是摇着头不肯摁那印儿。县里干部走了。
  那天晚上,她生了。孩子像是知道了她的苦楚,早了几天跟妈做伴来了。
  月子里没人跟她提这事儿。公公婆婆整天价唉声叹气,家里能弄到的好东西,可着劲儿地给她吃。她吃不下,不想吃,冷的端走了,热的又端来,看得出婆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公公在院子里气哼哼地骂,骂野猫馋嘴忘恩负义,没良心,到处偷吃油腥;骂自己祖上没积德,养活出个牲口蛋子。她明白,公公这是在替她出气,骂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给全村带来荣耀的男人。
  出了月子,她叫来村长,让他把县里干部找来摁手印儿。
  “大妹子,你可要想好喽,摁了手印儿,后悔不得了。”村长提醒她。
  “我想通了。他要离,你将就着,他心也早不跟你了,在一起过日子还有啥过头?咱是党员,还能学那些没出息的媳妇,死赖着人家?再说,他要离,有他的道理,他在城里当干部,咱在乡下种地,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就是找去了,连个文化也没有,能帮他干点啥?他要是找上个能写会说的,不比我这个乡巴佬强?他有功,现在又管着大事儿,我不愿让他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我想,离就离吧!……”
  她摁了手印。婆婆知道后,哭得一天吃不下一碗粥,死活不让她走。公公像头碾磨的驴,急得在屋当中打转转,这些年,多亏了这个媳妇伺候老人,家里地里一天忙到晚,还给高家生了两个儿子,这样的媳妇,哪找?让她走,天理不容呀。
  县里考虑到她是老支前模范,村干部,也为着照顾她的生活和高伯年的名誉,很快就把她调到县妇联工作,刚安顿下来,杨德和就来了。
  “嫂子,我知道信儿晚了,要不,咋也不能让他这样干。”
  “别怪他,我自个儿同意的。”
  “唉……”杨德和眼圈红红的。
  “往后,你得替我照看我的小原,我不疑他爹对他不好,就是怕后娘不疼他。”想到儿子,她落了泪,不知儿子是跟着在城里当干部的爹好呢,还是跟娘在乡下过好。
  “我接你进城住,找个事儿干,住着城里守着自己孩子就近了,想见了,就去一趟看看,以后,孩子大了,懂事了,不能不认自己的亲娘。”
  她心动了,她想念儿子。而且,村里人总是为了安慰她,骂上几句高伯年,这让她受不了。索性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让人忘了她,也忘了他。
  她悄悄地随杨德和进了城。
  乡下人不知她到哪儿去了,久而久之,果真不再提她。而她在普店街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住白了头发,住掉了牙,也对普店街这小屋、小院住出了感情。
  杨元珍走进自己门口的小厨房。这厨房是老杨亲自推砖、和泥砌的。三十多年了,砖都糟了,顶上的木梁让长年的雨水淋得朽了。建华几次想翻盖,她总不让,还有老杨给买的那个腌菜坛子,宝贝似的放在柜顶上,怕让小蒙给打了。
  到城里,一个乡下的妇女,抱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又没了经济来源。她隐匿下落走了,高伯年应给的钱也拿不到了。那段日子,全靠老杨接济。后来,他又帮她安排在小被服厂工作。生活上的难事,老杨全包了下来,修房,买煤,送粮,砌墙,……进了家就不歇手地干这干那。都姓杨,街坊四邻们都以为老杨是建华的亲舅舅。
  “德和,你也应该成个家了,老这样照顾我们娘儿俩,耽误了你。”杨元珍心里不忍,瞅个机会就劝他。
  “我成家干啥?现在国内敌情这么多,干我这行的,还是单身方便。再说,你这儿不也是个家嘛。”
  她听了心里有点打鼓,又没敢往深里领会。
  在老杨的安排下,她见过几次大儿子小原,远远地,悄悄地,像做贼一样。每次从小原的幼儿园门口回到家,她就一阵阵心疼。
  “去见见老高,让他以后安排个时间,你们娘儿俩好好见个面。”杨德和劝她。
  她摇摇头,她想儿子却不愿见到儿子的父亲,离了婚,再见面就没啥意思了。见面让他为难,儿子如今认了别人为娘,再见到她,儿子小小的心里会怎么想?
  她一个人默默咽下这口苦水。
  年三十,她备了一桌酒菜,杨德和坐下,一杯接着一杯,闷着头不住地喝。
  她把住他的酒杯,不让他喝了。他是公安分局局长,贪杯是要误事儿的。平时,他顶多喝一杯,今儿虽说是年根儿下,也不能这样可劲儿地喝呀。
  “没,没事儿……在部队时一斤酒也喝过,不该干公安,好多年不敢痛快地喝……个够。”他还是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你今天咋了,像是心里有事儿?”她问。
  “大姐……”杨德和其实大她一岁,因为高伯年的缘故,一直称她“嫂子”,后来,嫂子无从叫起了,进城后,便改称“大姐”,“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我接你来,反倒叫你心里更难受?”他眼里似乎有许多血丝。
  “哪儿的话?你还不是为我们娘俩好。”她心里发酸,泪水涌上了眼眶。
  “可你过的这叫啥日子,离他倒是近了,可又不是自己男人。还不如留在老家,心慢慢静了,日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低下头,悄悄抹了抹泪。
  “大姐……我们再改改称呼吧,我和你一起过。”杨德和突然站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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