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单刀案 作者:萧拂-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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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会,不晓得是什么地方儿。再过去,就是围墙了,这深更半夜的,那墙外居然也有数点火星,只一闪,就灭了,影影幢幢,仿佛照出几条人影,蹑手蹑脚的,倒象是夜半飘游出来的鬼魂。路无痕一时好奇,披上衣服,就往那边潜行过去。一路穿池越阁,在小筑内迤逦行去,跨过西院,便看见院子里的那处灯光。
点灯的地方好象是一座废弃屋宇,一些也比不得其他地方的精致,已经入秋了,窗棂都还没有糊上,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严严实实叠锁着两把铜锁。凑近去,透过一溜没糊上的方格窗眼,便将屋内情形看得通透。
屋子果然是废弃的。空荡荡连个家具都没有,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只三足巨鼎。灯光从鼎下传来,不是蜡烛,却是一盏油灯,灯捻儿从盏口探出头来,浅浅地吐着一豆微光。整盏灯搁在鼎肚下,倒象是死人停灵用的随身灯。
灯光因为弱,从底下照上来,便把这只原本就不常见的巨鼎,照得光怪陆离。受着光线的下半截外壳是亮些的,渐往上渐暗,直到鼎的内部,完全隔着光,就是一块看不透的黑。乍一看,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错觉,仿佛幽深的黑暗也会披了件较为光明的外衣。
这只鼎的外形,与路无痕在乐清县的大小庙宇中所见过的炉鼎,其实并无不同,无外乎三足、大腹、两耳。却又奇怪,这深夜里,看在眼中,不知怎地,又觉得只没半分相似。如果说,炉鼎的气息透着一片祥和安宁,许愿人怀着一片诚心,在鼎里烧三柱香,就会如传说中所言,香气直达天庭;那么在这只鼎里同样焚三柱香,只怕香气到达的地方,就会是地狱。
那鼎暗沉沉踞坐在屋宇中央,宛如正在入定的魔王,周身说不上来,缠绕着一种深沉混沌的邪气。尤其是那漆黑的鼎口,被鼎肚的微光衬着,越看,越觉得黑不见底,仿佛这里正是阴阳交界,有无数魍魉潜伏其中,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通过这个入口,扑向人间,肆其暴虐。
路无痕背上冷嗖嗖的,要待走开,却又中了邪似,只管朝这异器打量。只见这鼎非铁非铜,却是老祖先留下的青铜器,因为年代久了,青绿色的外壳上,处处见着锈蚀。上面的花纹尤其不比炉鼎,看来看去,总是些怪样的几何图案,笔画稚拙,意味不明,也许并不是智者留下的天机,倒是原始时代蒙昧的遗迹。看了半晌,往前走动一步,忽觉背上那股冷气,次溜溜地,从脊背沿着大椎骨,如冰霜倒行,直窜上颅门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两只鼎耳。两只鼎耳其实一直就正对着他,只因油灯昏暗,看不出铸的什么。这一走动,忽就从侧面看清了它的形状。那形状也跟鼎身图案同样稚拙,只是几个简单的线条,但忽然之间,他就认出来了。那应该是一只虽被简化了,依旧造型十分夸张的兽头。
野兽的两只巨眼,灯笼般鼓突。除此之外,兽头上,最明显的特征是一张大嘴。这张嘴在进食,大大地张开着,露出两排茁壮的牙齿,正在咀嚼鲜美的食物。那食物纤细瘦弱,只是一个略显凹凸的长条,被横咬在两排牙齿之间,跟巨大的兽头形成鲜明对比。
路无痕一刹那间,全身毛孔倏然一闭,战战悚悚,只将一身冷汗活生生逼回体内。看那食物纤瘦的体格,怎么也不像是浑身毛羽的飞禽,也不像是四肢着地的走兽,那么无力地瘫在巨兽口中,虽然细小,聚足眼神,也可以清晰地在那锈蚀的青铜铸件上,看出双手双足的线条,甚至最顶端,还生着一张平整的脸,那——绝对是一个人。
正是一个人,在血淋淋地等待着巨兽的吞噬。
路无痕喉咙燥渴,努力润一口唾液,要待抽身就走,围墙外忽然有了声音,“扑”,好象是一个石子打在什么地方,又落了地。然后便是一个捏紧了喉咙的低音:“刘老四,你又打瞌睡!”
那被打的刘老四醒过神,嘟嚷道:“有什么要紧?反正人家也都睡了。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事儿!”
“那可不见得!”先前那声音道:“万一一不留神,让姓路的那小子给趁夜走了,看你跟孟三哥怎么交待?”
“怎么交待?提脑袋交待呗!”刘老四道:“左右在这里守着,也是把脑袋别裤腰上。三哥自己都吃了亏,打得那叫好看!又把这苦差事派给我们。其实就算姓路的出来,他一口气做倒这么多江湖好汉,我这两把刷子,顶个屁用!”
“呸,打了一晚上瞌睡,偏有这许多废话!又不是叫你跟他打架,不过是看着点行踪罢了。别让他跑了,大家伙儿还在这里白白苦守。”
“行了行了,我自有个分寸。你再往别处巡查去吧,我保你打瞌睡的,绝不是区区小弟一个。”
那人低低笑骂一声,果然走了。未见,围墙外呼吸渐渐深沉,刘老四又瞌睡过去。路无痕在围墙这边听了许久,这才转回惠风亭,拿了随身物品,穿戴整齐,重新过来,跳墙而出,便见围墙下耸头缩脑,靠墙根坐着个人,在那里打盹,想来就是刘老四了。
当下也不多说,一把揪住他大椎穴,直提出绿竹林外。刘老四猛地惊醒,穴道被封,半声也叫不出来,眼看被人提着飞奔,转眼往北,奔出数十里地,这才歇了脚,泥地里将他一丢。
刘老四一跤滚在稻田里,泥糊糊抬起头来,眼睛这时早已习惯夜视,看见是路无痕,直唬得魂不附体,连声叫道:“少侠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委实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已!”
路无痕冷笑道:“谁管你上不上命,差不差遣!回去告诉那姓孟的,小爷已经走了,下次学乖着些,少到人家门前去探头探脑。只怕再挨一棋子,身子骨可就吃不消了。留着那肥肥胖胖的身子,小爷我还要还他一箭呢——可听清楚了没有?”
刘老四连连点头:“清楚了,清楚了。”
“再说一遍!”
“就是少侠已经走了,叫小的告诉孟三哥,别整日家泡在凤仪小筑,等着挨打,把身子将养起来,还要专做少侠的靶子呢。”
路无痕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想笑,忽又一板脸:“你们是北绿林,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刘老四忙道:“这个不干少侠的事,都为的燕京杨锦林不干好事,把我们吴二哥给害惨了,所以大家对付他来着。”
路无痕冷笑道:“杨镖头不干好事,你们倒干出什么好事了?说,你们怎么对付他来着?”
“也就是隔三差五,给他点小颜色看看。或者抢辆车子,大家分分细软啦;再不然就是深更半夜,装鬼吓唬他老婆孩儿,大伙儿逗个乐子。除此而外,真也就没什么了,再没什么了,如此而已……”
路无痕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拍上他脑门,往水田里就是一按,直把半截身子种树一般,硬栽进水田里去:“那小爷也跟你逗个乐子,暂时委屈委屈你,如此而已。身上穴道天明自解,那时再报信去吧,若有要找小爷,说什么噜苏话儿的,尽管往北来。找不到算是你们运气,若是找到,哼……”
刘老四被种成这样一根人树,苦着脸,又不敢哀求,只好当是自己晦气。至于这棵树会不会生根发芽,以至最终报不出信去,路无痕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果然一路往北而去。一个人,倒是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目的,不多几日,走到一座大城脚下。只见那城巍巍高耸,青砖城墙上,披着厚厚一层苔藓,仿佛阅尽古今沧桑,老练沉着地跨踞在运河之上。而城下,钞关码头上船来船往,人聚人散,一如既往地川流不息。
原来又到了扬州。除了乐清以外,这算是他第二个相熟的城市。信着脚步穿城而过,便又到了红桥边上。那保障湖边的柳树,只一个多月,已大不同于前时光景。正所谓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那些浓郁的青叶虽还没有凋落,却已深深浅浅的,带着些不同的枯黄之色。
黄昏时候,柳树下依旧有不少闲人在湖边垂钓。原先灰衣人坐的地方,当着风口,本不是垂钓佳地,居然也坐了个人。细一看,却不是钓鱼,原来靴筒里灌了沙子,正脱下来在石头侧边大肆敲打。
路无痕直等这人敲打干净,将前后开口的两只破靴子重新穿上,起身走路,这才踱过去,一手按着石面,缓缓往下坐落。
水面风来,从桥洞吹过,扑地打在脸上,有些寒冷。路无痕坐在这大石上,四下风景奔入眼底,不知不觉间,就在往回揣摩,不知那日灰衣人坐在这里,斜阳西下,水清风动,一杆独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些什么样不可言说的前尘旧事,埋在那深深心底,依旧烟云四起,二十年中,到底一点一点地,耗尽掉他的心血,将那健硕精壮的身躯,榨成这样瘦干干的一握?
忽地情动,只觉有一层薄雾,蓦地冲上眼眶。怕人见了笑话,突地站起,跟那日灰衣人一样,从桥上去了,大步流星,跨过对岸。那对岸青旗斜矗,柳荫底下藏着家小酒馆,竹篱茅舍,颇见精雅,正是晚饭时分,里面也坐了几个人。路无痕掀帘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过菜,便扭头看那湖上风光。
湖上风光也还罢了,坐不得一会,鼻端忽然闻得一股恶臭。初时还若隐若现,后来渐渐随着水风,满屋里荡漾充盈,难以规避。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原因所在。原来也是个熟面孔了,却是适才在石墩上打靴子的那人,也靠着窗户,跟他隔着一个座位,不知为着什么,又脱了鞋,这回连袜子都褪了,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抠脚丫子。
路无痕好笑好气,只得努力把鼻子伸出窗外。他身后那张桌子,与那人相接,坐的却是个秀才打扮的人,这回真是折辱了斯文,遭遇最为惨酷,只顾拿把岁寒三友水墨斑竹杭扇,扢皱着个眉头,使劲地扇。扇了一会,酷刑终于到头,后面渐渐有动静了。那人一手抠完脚丫,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