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翼天使-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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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陪我散步回家。快走到了,我说我不进去,晓桐在工作。阿贵就让我去他的屋子坐会儿。他家原来有两间小平房,每一套都是独立的,有灶台,现在用的似乎是煤气罐。里面有两间分隔开的小房间。想象得出来,在小姨来之前,阿贵和他的父母各自占有一整间平房。而现在,前面的平房是阿贵的,弄得有点乱,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因为东西庞杂,并非很脏。小姨的那间平房里,灶台几乎是没有用的,外头那间是小姨的卧室。里间的房门在卧室的东侧,门经常是关着的,里面都是小姨的画、照片还有一些自制的面具、小玩意儿。我还知道,那个小屋子在夜里,就是小姨冲印照片的暗房。在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只红色的灯泡。
我进了阿贵的房子。看到很多石头,他说,这里盛产怪异的石头。他还拿起那个小竹篓子,用粗糙、黝黑的手抓出一些彩色的矿石,它们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坚硬。他说可以把一些彩色的矿石碾碎,放在炉子里熬一下,会再次凝固,可以给晓桐做颜料,这些颜料不会褪色。
“阿贵,谢谢你照顾她。”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大人一样,所以说得很沉着,很真挚。我在小姨的时空里,是一个突兀的人,但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吧。
“晓桐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阿贵在我面前渐渐像一个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其辞,没有看我。他很少正视我。
“阿贵,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他低着的头,有一些皱纹在额前,我看着这些纹路,突然幻想着这么一个内向的男房东和我年轻漂亮的小姨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我相信自己没有恶意,所以问的语气非常轻微。
阿贵还是被触动了。我看见他碾矿石的动作停了一拍。我看不见他心里的种种波澜,他把它们埋藏了。
“她会不理我的。”他说得相当含糊。
阿贵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问:“是她叫你来问我的吗?”
我赶紧摇头,我害怕真的看到一个受伤的表情。这句话已经澄清了上一句话里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他又安静了。低下头去用力地磨着石头。矿石的粉末磨擦出的声音,是我在上海不曾听到的。沙哑的,朝地下蔓延的声音,似乎没有扩散到空气里。
“我只是每天早上听到她起床了,悄悄给她泡一壶茶。”阿贵说。
《十八岁》第一章10(1)
我看到小姨走出自己的小屋子,已经是晚餐时分了。阿贵烧了一盆凉拌苦瓜,一盆鸡蛋炒西红柿,一碗蒸咸鱼。我们在树下,知了在树上,小鸟也在树上,它们不停地叫,我们不太说话,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才有无数要说的话。我们一起开始吃饭。
小姨吃得很少。一小碗米饭,几乎可以不用吃什么菜。阿贵做的菜不难吃,我想我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这里的菜偏咸,油水是有的,但是总觉得不怎么香,似乎火不够旺似的。我突然想喝牛奶,但是我没有敢说出来。
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的。当我们吃完饭,小姨对阿贵说,“今天给小云烧点洗澡水吧。我就不用了。”阿贵很老实地点点头。他立刻进去打开煤气罐,用一个铁皮水壶去水龙头接水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转过身来对小姨说:“他对你很好的。”
小姨点了一根烟,一张口,吐出一个烟圈。我们一起看着这个白色的烟圈渐渐扩大,还是一个圆圈,似乎一张逐渐张开的嘴,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就像一个沉默的尖叫。小姨又吸了一口烟,猛地吹成烟柱,直接吹在圆圈里。圆圈破了。一阵烟雾喷开去,我觉得我的眼睛被迷了。
我在揉眼睛的时候,听到小姨的声音,非常老成的一种低语。她说:“你觉得他适合做我的丈夫吗?”
我的眼睛还是湿的,我连忙张大眼睛,看着小姨。我摇了摇头。
小姨在苦笑。
“我爱的人都是留不住的。留下来爱我的都是我不能爱的。你会明白的,有时你不得不做一个负心人。其实一切都是故意的。这是一种……”她的嘴唇又抿吸着烟,烟是没有过滤嘴的,她在找一个恰当的词汇,并且找了好久。最终,她把这句话完成了,“一种……善良。”
“我会觉得他很可怜的。”我想我能理解我的小姨。可是我更加同情阿贵,他极其严肃的表情之下,并没有什么怨气,这才使我觉得他是可怜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我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小姨的眼睛抖了一下。
“很多原因。比如,他可以一辈子这样对我好,但是从不要求什么。比如,我曾经想过在这个海水里死去,因为不再有爱情了,可是我没有死,我想看着这片海活下去。又比如,这里与世隔绝,我可以不用真的生活。真的生活都是残忍的,在海的那边,在你来的地方,在我的过去。所以,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不走。对吗?”
“我不知道。”这太复杂了。一个属于她的谜。一个只属于她的圈套。一个旁人说服不了的谎言。总之,我有一种感觉,小姨在逃避。但是我不能说,我自认没有发言权。
阿贵缓慢地走过来了。他说,“水好了。我给你们温着了。我进去了。明天要去城里买东西,你要带什么吗?”
“阿贵,带点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牛奶之类的吧,我还是老样子,要一些药水和胶卷。这里多买些彩色的。黑白的还有。”
“哦。”阿贵不住地点头。他走进去了,悄悄地掩上自己屋子的门。
“阿贵每一个月有两次进城。他去卖一些工具、材料、瓜菜,然后再给我带一点东西回来。你还想买什么?小姨有钱的哦!”她又做起了鬼脸。我看见脸上的纹路一下子收紧,又一下子放开。少有的鬼脸。我就笑起来,赶紧摇头。
“你靠什么生活呢?哪里来的钱?”
“我卖一些画、手工艺品,有时也会帮对面城市里的影楼拍一些风景照片。”小姨两手一摊。“就这些。都不固定的。只是在这里,钱没有太多用处。我赚钱,只是为了继续拍照。”
这时,小姨突然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我自然地垂下眼帘看着她。我看见她在满意地微笑。
“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愿意吗?”
“拍照?”
“嗯!”
“好啊!帮我拍得漂亮点。”
“你已经很完美了。你长得像我,不像你妈妈。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有你妈妈的那种温顺,适合群居人群的温顺。”她捏着我的下巴,故意以居高临下的眼神。
“那你呢?”
“我在人群里会显得更温顺,因为我其实根本不懂得交际的规则。我是一个社会白痴。”
我的小姨就像一个离世索居的仙女。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在社会规则方面的白痴,一定意味着她在自己行为准则上的固执。十八岁的我,还不能这么和她交谈社会的问题。我打断这个话题,害怕显示出自己的无知。
“晓桐,我们的石头心怎么样了?”
“啊,你终于憋不住了。”小姨笑起来。她把我拉到屋子里。她点起蜡烛,屋子里一点点亮起来。我看见石头心,还在地上。只是它的身边,那些小石头小贝壳都不见了。
“我没有先动它。我需要去找一个最小号的钻孔机。你看,我把剩下的东西都用上了。”她端起蜡烛,在一个架子上移动着光影。
小贝壳和小石头,各色各样的,都被黏合在一个造型里,我隐约地猜测着,“是鸟?”
小姨点点头。她解释说,这样的黏合作品,需要首先勾勒一个大致的形状,她画了一群鸟,正在从水面飞过,有的翅膀尖正撩在水面上。“鸟的羽毛,是贝壳。鸟的肚子,是石头。有足够素材之后,我会再上一次色,一次漆,它就会很大,很漂亮。这样的东西在旅游品商店经常有人买。”
《十八岁》第一章10(2)
我在解释后,看着这个半成品,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完成后的作品,会是怎样轻盈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缺乏想象。而小姨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那个结局。
“有时我会先勾个大样,有时我只是随意地黏合,随意地上色,会很抽象,也有人喜欢。自己喜欢的,就留着,谁也不卖。”
她跨过一些瓶瓶罐罐,用手掀去一块白布,下面全部都是叠着的作品,我欢喜地蹲下来,一幅一幅地看。这是第一次,我真的看到了小姨的艺术品。我目瞪口呆,因为它们匪夷所思。在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一幅:完全是用小石头和墨汁做成的。小石头被削平,嵌在一张白色的底子上,它们被制造成一种崩溃的样子,在它们的后面,干浓的墨汁喷成一个女人的脸,非常抽象,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一朵花。石头崩溃、花瓣撕裂的样子,偶尔地点上墨,没有突兀的感觉,仅仅从画布里面凸出有石质层次的表面。浑然天成。
“这幅有名字吗?”
“没有。我只是喜欢石头被不停地磨,再用砂纸打磨成平行凹痕的样子。放射的感觉。撕裂。痛。压抑……这是我前年做的。那是我第一次改造石头,我开始明白天地之间玄妙的美感实在是出乎意料的,而且用之不竭。”小姨的手指在那些打磨过的石头平面上摩挲着,烛光依然是那么美。
“石头有什么打动你的呢?”
“看似坚硬,其实呢,只要你用心,就能发现它存在着的历史。你和石头之间,不是改造和被改造的关系,而是,打听和倾诉,抚摸和回应,刻划和表现……你会喜欢上它的坚硬。”
小姨坐在地上,拿起那颗石头心。“我发现它非常坚硬。而坚硬的东西,最怕敲击,它不会轻易妥协,它宁可碎掉。所以我不敢草率。我需要多一点把握。它是你的幸运礼物。”
小姨柔软地放松着自己的身体,说着关于坚硬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