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熬的汤-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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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果然厉害,分工合理。逃过一劫了。”
“这叫急中生智。”
沾沾自喜中,忽听老四叫了起来:“老二,我要的罐装豆奶没有吸管。”
老二递过去一根用完了的水笔笔芯。“非常时期,将就一下。”
老四看着一头堵塞的笔芯,急得干瞪眼。
老三也在抱怨:“我的蛋饼呢?我说了帮我买蛋饼的。”
“蛋饼卖完了。”
“完了,我的记录无法打破了。我本来准备这学期开始连续几个月吃蛋饼。别人是咸蛋超人,我要做蛋饼王子。”网虫老二果然一鸣惊人。
“蛋饼王子?我还烧卖公主呢。”老二损了他一句。
听着老二和老三没营养的对话,我看看手里的馒头,又黑又硬,顿时没了食欲。食堂是一个定期高价出售低质量食物免费赠送昆虫沙石的地方,根据马克思的说法,食堂里的人都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参见《马克思全集》第一卷第536页,“如果有300%的利润,他们就会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
手机突然响了。我忘了切换成震动,铃声在教室里叫得欢。研究生不愉快的眼神马上扫荡过来。我看看显示的姓名竟然是萧海,还是冒险接了。
“皓……”萧海的声音微弱而轻颤,像在空中飘着的撕裂的风筝。这不是他一贯碎冰般冷厉的声音,只一个字,我就预感到了什么。
我愣了整整一分钟,丢开馒头跳起来冲出了教室……
乍临人世,你在哭,爱你的人在笑;生命终结,你在笑,爱你的人在哭,一来一往,一哭一笑,人生就这样走过。
楚家的亲友济济一堂,在走廊上哭得抢呼欲绝。那情形,似乎萧海连悲伤的资格也没有。萧海神情呆滞地瘫坐在病房门边的地板上,他的掌心流出鲜红的颜色,一点一点地。而房里已经空了,小风已经不在了。
小风是个预言家。我真的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不知道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我迅速冲进那间只有萧海一个人在的房间,锁上门,然后手抵着门。这是小风待过的地方,这里每一个分子原子都和小风有关,我不想让这一切被破坏。门外有护士拼命拍着门。我捂住嘴,遏制住心里的动荡。脚突然软了,我跌坐了下来。看看身边的萧海,毫无神采的眼睛没有聚焦。
我想说几句劝慰萧海的话,最后却发现一点底气都没有,只能静静地握住他的手,零下的温度,让我浑身一颤。他的拳头渐渐松开,温热而粘稠的红色爬满和我的掌心。
“萧海,是我……”我轻轻地叫他。
他似乎才从他的世界回来,缓缓抬起头,等看清了我之后,突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像藤蔓一样紧紧的缠绕着,迷乱和惶恐在一瞬间充斥了他的眼睛。他的右手横过搂住我的脖子,左手从我的右腋下穿过紧抓住我的背,瘦削的下颌几乎要嵌进我的右肩,疼的我倒吸一口冷气。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我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救赎。
“风……风……风……”他轻声的低喃较之哀嚎的悲恸更让人揪心。随之我的肩膀上就湿热了一片,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漂亮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滑过脸颊。他整个身体随着止不住的抽噎一动一动地,像是深秋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颤抖着绝望的信息。
“海……”只一个音节,我发现自己也濒临失声痛哭的边际,于是死死地咬住下唇。
哭泣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萦绕,在空荡荡的屋里一圈圈回响出一片愁云惨雾……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强力撞开了。门口踱进来一个中年人,贵气的衣着,金边的眼镜,那张脸和萧海很相似。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类似保镖的人物冲进来一人一边拉起了萧海。一向走路腰杆挺地笔直,说话大声得永远不容你忽视的萧海,没有丝毫的挣扎。他们拖着他的时候,就像在拖一条死狗。
我扶着墙壁走到窗口往下望,看见萧海被丢进一辆高级轿车。
一个有过几句交谈的护士走过来,用酒精绵帮我把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那不是我的血,都是萧海的血。
“江皓然,萧海他不要紧吗?”
“没事,那是他爸爸。”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敞开了的房间奇怪地好像没有足够的氧气,残留在房里的小风的味道正在一分一秒地消弭。我拼命地呼吸,试图在虚无的空气中不着痕迹地拉进我和小风的距离,却徒劳无功……
感谢条件反射,我竟然走出了医院,不知不觉晃悠到了T大。
夏末的黄昏依旧热得不行,路过一栋大楼,我干脆到后面的阶梯上坐坐,想吹吹大楼里漏出来的冷气。因为背光而有些昏暗的阶梯上,我摸索着坐下,冷不防惊起一对鸳鸯。雄的那只顾不得学生应有的礼貌,直着嗓门乱吼:“你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啊!”
我不加理睬,默不作声地坐着。他们见我准备落地生根的样子,骂咧了几句,手拉手走了。
我屈起身子,用尽力气抱紧双腿,扣住全身却依然不受控制轻轻的颤抖,仿佛将要凋零的植物。此时此刻,唯一的感觉就是心乱如麻。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顺利。品学兼优,科科全能,会讨老师的欢心,能赢得同学的支持,人生中可谓一帆风顺,甚至从来没有过亲近的人的别离。烦恼于我就像是买了一碗面,不小心放了糖。小小的不适,但吃完喝点水过过嘴,也算饱了。唯一一次比较丧气的是初中时被一个低我一届的学弟打得鼻青脸肿。那一次。我和小风不打不相识,正好也是在这样一个闷热夏季的夜晚。小风,小风……我抱住自己的脑袋,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手机响了,是奇奇。“皓然,别生气了嘛。那么小心眼一连好几天不给我电话……要不要一起去看部电影?”
“好啊。”为什么不呢?无论是谁,请陪在我身边,抱紧我。“我在T大。”
半小时后,奇奇打扮妥当,勾着我的手臂高兴地边说边走、指指点点,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神色异常。
电影是那一年的大片《珍珠港》。人太多,我们去得太晚,票子只剩最后几排。英语发音的片子,字幕又看不清楚,弄她得很不开心,气愤地说干嘛要说英语啊,没有中文版的吗……
我看不懂剧情,只看懂死了很多很多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死亡?
冷酷的暴行之下,渴望生存是所有濒死的人共同营造的悲壮史诗。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小风身上看到丝毫不甘的影子,拒绝手术,不做化疗,不吃药,听之任之……
他一直都是冷静甚至有些残酷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到尽头。
小风,是不是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的时候,也该学学小日本炸炸美国啊……”身旁的她一脸兴奋。光与影在她的脸上变换交叠。
我转过头,按住她的肩膀凑过去吻她。长到几乎窒息的吻,她从始料未及到用力挣扎,我故作不知地继续。
“皓然,你咬疼我了。”她捶打着推开了我。
抓空了的手颓然地握了握拳,我胸口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南极洲的夏天,曾经令多少探险家望而却步。因为当你战战兢兢抓住一块浮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冰层就裂开,冰刃捅穿了唯一的救生船。从此以后,探险家多在冬天登陆那一片洁净的大陆,即使冻得手指变形,也不必担心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支撑你的力量突然崩溃而堕入深渊。
我站起身,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走出了影院。倚靠在影院门口,我点起烟,心里开始回味那个病房里汹涌的药水味和淡淡的泪水味,里面真的有小风的味道吗?我这样自欺欺人是不是很可笑?根根烟蒂散落在地上,带着被踩熄的黑色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电影散场,奇奇出来了。我默不作声地把她送回T大。在她的宿舍楼大门前,我平静地看着她说:“奇奇,我们分手吧。”
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我第一次提这件事。
没感觉,没意思。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分手,我什么也不想多说,只是分手。积累了很久的疲惫在今天爆发,酿成更深的厌恶。这种厌恶浓得化不开,不全是针对她,只是说不清的受不了。
“除非明天美国像电影里一样再被炸一次,否则想和我分手,哼……”
“否则要等到二十几世纪?”我冷笑。
她气鼓鼓地甩着长发走进了宿舍楼。
我独自一人在夜幕中慢慢地走回F大。落寞的滋味,像是一口气喝光了整杯的冰咖啡,苦涩呛得人不知所措,然后等胃里冰冷的液体攫取了内脏的温度之后,化成透明的泪流了出来。
刚开学,个个野得很,快到了熄灯时间也不回。进门时寝室里一片漆黑。
我拧亮了自己的台灯坐下来,呆呆地看散落在书桌上的橘黄色灯光。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乱转。稍纵即逝的生命,短短一辈子,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有些人像是霓虹灯,璀璨绚烂,却不属于你;有些人是街边的路灯,在某时某刻照亮了你温暖了你,却只是那一时那一刻;那么,谁又是我的台灯,柔和温馨而且只为我燃起?
正想的入神,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熄灯了。看来有高尚的节约水电想法的不止是我,还有我们学校的后勤部。应急灯忘了充电不能用。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烛光摇曳不定,似乎房里有股暗风在乱窜。
没一会儿,老四回来了,身后的大书包证明他刚从自习教室归来。“老大你回来了啊。那个研究生超级狐假虎威,说什么擅自走出课堂比迟到或早退更恶劣,要你交份检讨书给教授。”
我大力地拍书桌:“不说这些扫兴的。老四,要不要享受生平第一次烛光晚餐!”
“吃什么,食堂早就关门了。啊,对了,你今早的几个馒头还没动过,我给你带回来了。给。”
我接了过来。坚硬的馒头,传说中一旦拿不稳掉了会砸伤脚,我咬了一口,未经咀嚼就咽下,噎得我的喉咙痛,痛得双眼模糊。只一口我就把它丢进垃圾筒。
老四看出我脸色不对劲,愣愣地盯着我。
老二老三陆续回来,迅速开始洗漱。卫生间里很快传出他们的咒骂声:“不会吧,又停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