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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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蓝百岁来了。
日正中天,太阳把她们晒得焉如秋草,一动就要倒下时,蓝百岁抱着一捆谷草,谷草里卷了他的三女儿七十走过来。从谷草里耷拉下来的七十的一只小手,像根老死的黄瓜,那手里还抓着一把黄了的马齿野菜。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蓝百岁站在人群外边瞅了,看见自己媳妇坐在一棵树下,身子倚在树上,怀里拦着小闺女三九,眼睛盯着树冠远处的一根细枝,一眨不眨,像了一双无光的盲眼。他从女人中间插足走到树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开谷草的绳子,露出了七十那张青紫的肿脸和鼓一样的肚子。
他说:“看看吧,七十也死啦。”
蓝百岁的女人梅梅把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木呆呆地落在三女儿的脸上肚上,却把小女儿三九搂得筋断骨裂,疼的哇哇哭将起来,还依旧地用力把她往紧处搂着,而她落在三闺女身上的目光,却依然是死鱼眼的白色,干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三闺女是在前天来这儿和女人们一道呆坐之后,饿了两天,今儿乘大姐、二姐领着四十出门寻草挖菜,自己在家动手煮了一锅晒了半干的野菜,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豆子和盐,煮进锅里和菜掺在一起,那野菜就无比香甜起来,于是吃胀了肚子,就胀死在了锅台边上。蓝百岁回到家里,连她的手都冷成了冰寒,这也就用谷草卷着来了。
他说:“村长说得对哩,聪明的还养不活,可怜那呆傻干啥。”
她不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拿手去摸三闺女的脸和身子。可当她的手指碰到三闺女身上的脸面时,手就僵在那脸上不再动了。
蓝百岁看了看都把目光移在他三闺女脸上的女人们,红了眼圈却死死闸住没让泪在女人们面前掉下来,他说都回家去吧,不用恨司马笑笑哩,将心比心,我要当了村长,不定也会这样。他弯下腰去,把女人的手从七十脸上拿开,说七个闺女剩四个了,你再这么天天呆在这儿,怕四个也难保哩。然后他就把谷草重又捆上,把三闺女的尸体像扛一捆干草样扛在肩上,从那一片女人的脚下走将去了。
女人的目光像推不动的石磨样咯咯吱吱地随他转动,看着他扛着那捆谷草往山梁上走过去,越走越远,就如一道魂儿飘进泥黄色的日光里,身后留下一线水煮菜的青味。就这个当儿,他的女人像冷丁儿醒了一样,把怀里的三九往地上一丢,朝她男人走去的方向跑进,到了胡同口上又猛地刹了脚步叫道:“她爹,你说啥儿,你是说七十也死了?”
蓝百岁转过身子,
“你看你,不是看见了嘛。”
她又朝他那儿扑过去,
“你卷的不是六十和五十?”
他唤:
“喂,你们愣着干啥儿,你们拦住我家女人呀。”
就有几个灵醒女人们追上把她扯拉下来,让他抱着草卷的七十急脚走掉了。
他的女人梅梅便声嘶力竭地哭起来,说是我害死了老三呀,是我害死了老三呀。一边说着一边挣脱着抱住她的女人们,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四五个女人都拦抱不住,嘶鸣声震得日光摇晃,头顶的树枝摆摆动动。
这时候司马笑笑走来了,他扯着司马蓝手里端了一碗汤水菜,来给他的女人送饭,见到这个情景把汤水菜递给司马蓝,把几个女人拨到了一边去,像树样栽在杜梅梅的面前不动了。
她看见司马笑笑,也忽然不挣不唤了,老老实实立住说:
“七十也死了。我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
司马笑笑狠狠盯了她一眼,
“你守在家七十她会胀死吗?”司马笑笑望了一眼村里的女人们,又说:“都回家熬日子去吧,好孩娃你们能领着过去荒年就算你们功高了,还在这恋啥傻呆残疾呀。”
女人们相互看看,这三天死了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了。
司马笑笑说:“还想呆到你们各家都和蓝家样再死一个好孩娃?”
就有女人开始回家。
便都七零八落地回家去了,结束了整三天傻傻痴痴的坐。待女人们都走剩下梅梅时,她依旧望着司马笑笑,说你家六个孩娃,剩下三个了,我家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你家饿死了仨,我家也是饿死了仨你说剩下的还会活着吗?司马笑笑说九十闺女十六岁了,谁家能出五斤粮食你就把她嫁出去。嫁出去就九十、八十、四十和三九都能养活了。梅梅说这年月谁家还能有粮食?司马笑笑说杜岩家兴许就有粮,他一个弟弟二十八了还没成家哩。
梅梅怔了怔,“那是憨傻哟。”
司马笑笑说:“管他憨傻不憨傻,给五斤粮食就是给了一条命。”
第四十一章
阎连科
有风从耶和华那里刮起,把鹌鹑由海面刮来,飞散在营边和营的四周。这边约有一天的路程,那边约有一天的路程,离地面约有二肘。百姓起来,终日终夜,并次日一整天,捕取鹌鹑,至少的也取了十贺梅珥,为自己摆列在营的四周。肉在他们牙齿之间,尚未嚼烂。耶和华的怒气就向他们发作,用重量的灾殃击杀了他们。那地方便叫作基博罗哈他瓦(就是“贪欲之人的坟墓”),因为他们在那里葬埋起贪欲之心的人。
又几天之后,司马蓝独自在西梁下的一条狭谷找到村里丢失的二十七个残废的孩娃,终于就成了三姓村未来的一个重要人物,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统领人马。
然在几天之前,父亲说让他带着两个弟弟鹿、虎到沟下河边看能不能捉条小鱼回来煮煮时,他不知道那正是哥哥森、林、木死去的一道门坎,是父亲给哥哥们挖好的一道墓门。他领着弟弟出门了。他们空手出门,空手而归后,院子里也空空荡荡,只有父亲在树下抽烟声,十里深长,无头无尾。
“哥们哩?”
“出去了。”
父亲说的平淡无味,说如往日三个哥哥去村里玩耍没有回来一样。就这个当儿,母亲挎着满满一蓝晒焉的野菜回来了,落日的最后一抹红光,在她脸上染下了薄薄淡淡的颜色,一蓝野菜召唤出她内心的嬉悦,在她脸上跳跳跃跃地时隐时现。走进门框里边,她说这菜又嫩又好,配一把粮食能吃三天。父亲没有看她,没有过去接她挎的竹蓝,只把他的芝麻叶、油菜叶儿吸得云天雾地。
这时候母亲觉出了异样。
这时候从村里传来了先一步到家的女人的尖叫声:
“我的孩娃哪──我的孩娃在哪儿?”
“我的孩娃哪──畜生呀,你把孩娃扔在了哪?瞎子瘸子他也是你的骨血哟。”
这叫声像风一样刮过去,跟着满村就都成了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叫,把街巷胡同塞得满满当当,水池不通,除了女人们的叫,再也没有别的一丝声音了。
司马蓝和弟弟们被这叫声吓呆了。他们看着母亲僵在院落里,脸上那一层薄润哗啦一声不见了,蜡黄和苍白踢踢踏踏跑上了她的脸。她怀里的篮子滚在地上,野菜撒出来落了一院。二话没说,她跑进森、林、木睡的厢房,摸黑到床上抓了几把,除了一床空空的被褥和浓烈的尿臊气味,再也没有找到啥儿,便返身冲进院里,看一眼仍是低头吸烟的司马笑笑,扑到他们弟兄三个面前,母鸡避鹰样一把将他们死死地抱着,泪水哐咚哐咚落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人却连一点哭声都没有,只是直盯盯地望着森、林、木住的屋门,再也没有转动一下眼珠儿。
司马蓝在娘的怀里,觉摸到了娘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掀动的山脉一样。他知道他的三个哥哥不在了,被父亲扔到哪里了,一阵恐惧袭满了他全身。他感到了身上奇冷。感到脸上出了一层汗。娘把他们抱在怀里捂得快没气息了。他动了动头,娘却越发把他朝怀里紧紧按了按。从娘的胳膊和六弟虎的脖子望出去,他看见爹吸的烟锅变成了一团红火,在暮黑里像悬着的一粒红星星。他听见六弟说,娘呀,我饿哩,我快和大哥、二哥、三哥一样饿死了,娘不说话就拿手去六弟虎和五弟鹿的头上摸,宛若她这一摸他们就不会再饿似的。
就这时候,司马蓝从娘的怀里挣了出来,把撒进门口的野菜一棵一棵捡进篮里了。
就这时候,有人来说,村长,我媳妇疯了哟。父亲就走出门去,又从门外走了回来。
“哭吧,”父亲说,“村里有好多女人在哭哩,你也去放大悲声哭一场,哭一场天大的事也就过去了。”
娘说:“把孩娃们扔在了哪?”
父亲说:“你是村长媳妇,你最不该问哩。”
娘说:“你真的不让他们活命了?”
父亲说:“我得让蓝和鹿虎活着呀。”
娘不再说啥,默默过了一阵,把鹿虎从手里推开了,进炊房舀了一盘水,端到院落,把司马蓝捡好的菜提过来,哗啦哗啦洗菜烧饭了。
几天后,司马蓝独自踏着一条小道,去找全村的二十七个残疾的孩娃儿,心里还涌着母亲洗菜的那副模样儿。把菜根掐下来,扔到一边去,把菜叶在水里洗净放到一个海碗里,嘴里却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谁让他们是残疾孩娃哩?不残疾不就活下来了吗。残疾了就是活下来,一辈子也是一个废人呢,不能下地干活,不能做饭缝衣,爹娘活不到四十岁也就要死了,你们残疾着成不了家业,谁给你们烧饭哟,谁给你们洗衣哟。也许是死了好哩。你爹他考虑的周全,让你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