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仔细地看过她。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在我家的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身材 变得颀长,不似小时候那样圆润。大约因为总是低着头,含着胸,她的身体已经站不直,有一点轻微的驼背 。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忧愁的气息。这不难理解,在我们这座房子里呆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只是觉得惋 惜,那个抱着大白猫站在石缸前探索贝壳秘密的少女已经死去。她的活泼和纯真都被扼死在这座房子里。
“我要出海去了。”我说。
她紧咬的嘴唇轻轻牵动了一下。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春迟小姐,知道吗?”我知道她并不乐意听到这样的叮嘱。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我,说:“我想最后再为你洗一次脚。”
檀香迂回的房间。木桶。温暖四溢的水。她捧着我的双脚,很轻柔地将水撩拨到脚上。我只是感到脚底 越来越轻,好像被大朵云彩托住了。这个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觉得内心疲惫,也许是对出远门仍旧怀有几 分恐慌。我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微小而温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脚背。云化了,变作雨滴。我缓缓 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流泪,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带走吧。”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把她拉过来,抚弄她的头发。我的手指自从开始阅读贝壳以后变得越来越灵敏。掠过女孩的 发丝,我感觉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萤火虫,从沉寂的草丛深处忽然飞起来。那种不安分的光亮 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终于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地哭起来。她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怅地看着她。是不是?我问自己,却无法作答。
“这就足够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说。
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在幸福里,她说。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里一直缺席的 那位仙人,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无法体会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诱惑我,崇爱春迟,寻找贝壳,他使 我相信这是一条不断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却只是接近,从未触到。
我如此贫寒而如此丰饶。她像画卷一般展开,神秘的仙境出现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迟疑着走进去, 不知道招引我的是还是她身上氤氲着的幸福。
坦白说,我虽然已经成人,却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想过养家糊口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担令我很 茫然。但这些又能对谁说呢?我像困兽一般寻找出口,在这个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一头扎入她平薄的身体里索求温暖,以便攒足勇气明天上路。一直以来,我对女孩的身体几乎没有什 么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个信徒那样,心无旁骛地走在朝圣的路上。
贝壳记上阕16(2)
但她是滚烫的,有我所需要的温暖。从小到大,我都活得那么寂冷,这时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了。哪怕是 在我们最靠近的时刻,她也显得非常隐约,就像那种颜色非常浅的牵牛花,香气也是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 ,生怕一从她的身上离开就会将这一切忘记。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点眼泪来,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做得很好,给了我最 大的快乐和抚慰。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对她身体的不舍。
她太累了,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地将她的身体擦干净,那种珍视,就如对待贝壳一样。
次日她没有送我走。
后来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个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为我将要远行而变得温柔和颤抖。仿佛有一只手,慢 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花瓣般被吹散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贝壳,我都是多么留恋。所以 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我的留恋。
贝壳记上阕17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潋滟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 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 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 ,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 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狞狰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 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 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 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于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 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 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 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 是终于遇到一具崭新的肉体的缘故。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 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
投梭记上阙1(1)
三月的某天,一个男人来到潋滟岛的难民营,带走了春迟。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后来雨越下越大,他那团蓬松的络腮胡子像昆虫标本一样黏在了脸上。他走 到房檐下轻轻地敲窗户,春迟倏地站起来,跑去给他开门。男人跨进门来的那一刻,春迟看见世界就像一只 正在开启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经有好几日,男人都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自己。有时夜晚她看见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 混杂在湿软的热带棕榈林中的一棵冷杉。她从未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胡须太浓重,覆了大半个脸,眼睛像潦 草的月亮,躲在云霭中若隐若现。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 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她猜想他一定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可是,一场海啸令她忘记了所有从前的事,她甚 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次,在院子里,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惊慌,打翻了院子里的 一只木桶,脏水溅得他满身都是,然后她狼狈地跑开了。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他,远远地跑开 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 。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春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唤醒。他的 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春风吹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 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欢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后约十来步 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喘吁吁,内心却欢 快不已。在春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阴和鸟叫,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 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 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 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快的椰子见证了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春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往回走,却没有那个跟 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 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春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 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那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 从来没有过春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 一样。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连绵不断,宛若蚕丝喷涌,纠缠不竭。春迟没有回头,已经猜出, 是疯婆婆来了。回头去看,果见那银发老妇弓身站在身后,笑嘻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