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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护花郎(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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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纤指拂过他光滑的脸庞,低声说:“别生气……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送给你什么……在西域路上,我好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搬回来长安给你……沙漠的明月、草原的绿洲、阿尔泰山的雪、西方的海……最后却什么都带不回来……”

恭彦捉住她乱乱抚触的手指,握在手心,同样低声地回应:“怎么没有?妳不是都带回来了吗?”

在祝晶乍然酒醒的眸光里,他笑着说分明:“妳带回来一个见识过无数风霜花月的吕祝晶,妳经历过的一切都记忆在妳的发肤里;妳的手……长期握执缰绳,指间有沙漠的气味;妳的眼……像是敦煌的月牙泉。我不必亲自走一趟丝路,却已经看见广大的西域……”

两行清泪无预警滑下祝晶脸庞,她将手心贴按住他温暖的胸口,微笑地道:“你果然懂我。”

“哭什么?”他将她身形扶正,顾忌着旁人的眼光,处处为她着想。

“我是在笑。”祝晶不同意地更正。

他拉下她头顶上的毡帽,遮住她迷蒙的双眼。“别醉到睡着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会带我回家。”好想依赖地大醉一场。

“别无赖。”

“唉,恭彦……”

“嗯?”

“二十岁还不嫁人的女子,是不是太老了?”

她不是不知道朋友们的这些想法只是出于关切,但尽管唐风再如何开放,女子不婚,总是脱轨的事,毕竟她又不像某些皇室公主,打算入道修真当女冠。

即使习惯当自己是个男孩,可一到成年,某些无法逃避的问题尴尬地浮上台面后,祝晶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

“恭彦?”

揉了揉她毡帽下的额发,恭彦柔声道:“我可以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其实早先与吉备等人闲聊时,也曾提起这个问题过。

他们都疑惑何以吕校书会将独生女儿当成男孩来养?何以祝晶年届二十,却不曾听闻吕校书为她的婚事打算?

吕家上下似乎不把祝晶的婚配问题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来看待,而祝晶在家中又分明备受疼爱……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谜团,其问所代表家族的隐私,让即使身为好友的井上恭彦,也无法大方探询。

“啊,怎么说?”恭彦的回应让祝晶有些讶异。

恭彦温和地看着祝晶。“本来我以为妳是男孩,根本也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不公平?我知道。可既然妳是个姑娘,大唐的女子又多在二十岁以前决定婚嫁-至于嫁几次,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妳是男是女,我都想要妳过得快乐。如果妳是基于某些无法告诉我的理由,而无法自由决定妳的身分,我光是为妳心痛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余裕去想妳二十岁不嫁人是不是太老?祝晶……妳打算告诉我,妳扮成男孩的原因吗?”

恭彦不是不曾好奇,只因为对象是祝晶,不想因为唐突而在无意间伤害到她的感受。

听恭彦一言,祝晶一身的酒意像是顿时烟消云散了般,她猛地别转过头,好半晌才迟疑地开口:“……我娘……二十五岁就过世了。据说我外祖奶奶也没活过这年纪……家族里的女性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都不长寿……娘死后,我想说,如果我是个男孩,爹就不用担心我也会短寿……”

她语调过分平静地道:“哈,笑我傻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年纪轻轻就死掉的,我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还要久,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长命百岁呢。”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诉他了。

才刚说完,祝晶且刻就后悔了。不是担心恭彦会笑她,因为他不会。

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还没见阎罗王以前,谁说她这辈子肯定不会长命百岁?

才不管那该死的家族传统!

她又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坏事,凭什么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恋此生,不行吗?苍天啊!苍天啊!

“祝晶?”恭彦讶异地看着祝晶韭忧伤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刚刚跟他说的,是真的-起码她认为那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而不知何时,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其它人,也颇讶异地看着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顾残余的酒力使她双脚颤抖,她回身向朋友们告别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说着,匆匆跑出店铺。

“祝晶!”恭彦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追着祝晶出门。

酒铺子里,吉备、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观了半晌,才起身算帐。

阿倍掏钱掏得最快。他咧嘴对众人笑了笑。“我有官职,有薪饷,让我来付帐吧。”

吉备真备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别做得太高,仲麻吕,免得到时高到下不来,会回不了家喔。”

“恭彦老早跟我说过了,我会注意的。”左拾遗也不过只是从八品的官职而已,应该还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门边看着恭彦追着祝晶离开,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到时回不了家的,还有一个人。”

井上恭彦,难波城井上家次子,十岁时入宫担任天皇侍臣,因为人品才华皆为上选,由天皇钦选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怀着梦想冒险渡海来唐的这群日本遣唐使,因为太年轻,那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国与国之间的微妙制衡,会使他们的人生从此转向。

井上恭彦在一个街角外追上吕祝晶。

勒住她坐骑辔绳,握住她的手臂强迫她转身时,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她泪眼涟涟的样子。那强忍悲伤的表情,使他感觉喘不过气。

祝晶抹着眼泪,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别看,我喝醉了才这样,好丢脸。”

她确实是有点醉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察觉到恭彦脸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着牙,很自厌地喊道:“做什么那样看着我?我都说我刚刚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啊!你没见过我真正喝醉酒的样子吧,我喝醉了就会胡言乱语,你现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么大惊小怪!”

她挥舞着双手,几度坐不稳鞍上,差点摔跌下来,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彦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来时,终于看不下去,出手将她从马背上拦腰抱起,稳稳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只手臂则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挣扎落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没有反抗,她温顺地窝在他宽阔的胸前,头顶着他的下颔。

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他喉部因呼息而产生的些微起伏。那几不可察的小小动作,令她着了迷般,一径痴迷地看着他。

恭彦腾出一只手将祝晶的坐骑缰绳系绑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吗?”他让马儿缓缓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无法在照应怀中女子的同时,控制住并辔的两匹马。

怀中的小女子闷着不说话,恭彦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小小头颅斜斜依偎在他守护的怀中,泪眸下,樱唇微欧,看起来既倔强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寿吗?

看来,他必须找吕校书谈一谈。

但现在……他只想守着祝晶,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作个好梦。

那记忆中思念的笛声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个婉转起伏处,都令人觉得好温柔。啊,她记得这首曲子。

是谁?谁吹着笛?

这低诉的思念曲调。长相思,在长安……

浓浓雾雨中,她双眸微睁,想要看清楚站在雾里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她步履蹒跚,像是在梦里头,跌跌撞撞。

浓雾消散的片刻,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雾气再度笼聚,遮蔽了她的视线。

是谁?你是谁?

拜托别走,让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别走……祝儿好想妳啊……

“娘……”

自风中飘落的一片雪色花瓣掉落在她半闭的眼睫上,惊动得她倏然睁开眼睛,双手紧紧地捉住触手可及的事物。

“祝晶?”井上恭彦睁开双眸,搁下唇边的玉笛,低头看向枕睡在他盘坐膝上的男装女子。

伸手拾去那瓣沾上她眼睫的杏花,他柔声唤她。

“晶?”怎么突然醒过来,又出神地发愣?

好半晌,祝晶才缓缓回过神。她转动眼眸,瞧见四周围盛放的杏树,花雨如烟似雾地妆点着早春的曲江池,水畔柳色青青。

他们正坐在一株杏树下,春色草毯上,有野花透香,蜂蝶飞舞。

恭彦盘腿而坐,她则枕在他的膝上,显然已经小睡了一段时间,双手不知何时紧揪住他的衣襟。

看见系在柳树下的两匹马,眨了眨眼,突然领悟过来,她有些失落地说:“我好像听见了我娘的笛声……原来只是梦……”

原来,他的笛声进入祝晶梦中,勾起她的回忆了。恭彦伸手遮住她的双眸,低声问:“想再听一次那笛声吗?”

她没有试图睁开眼睛,也没挪开他的手,只是悄悄地流起眼泪。

“我以为我忘了……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可是为什么一听到那笛声我就是能够认出来呢?”

“听见那笛声,会让妳很伤、心吗?”

祝晶摇头。“不,只是让我……很想再一次抱住我娘……”

“像这样吗?”恭彦将好友抱进怀里。

“还要再紧一点。”她哽咽道。

他更紧一点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间相互倾慕的那种拥抱,只是不想让祝晶哭。

祝晶紧紧抱着恭彦的腰,眼泪一直流。

许久后,才感觉恭彦的手稍稍移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进耳中。

原来……直都是恭彦。

他吹奏着她记忆中的曲调,名日“长相思”……

她紧紧地抱着,静静地听着,眼泪不再流了,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情感与暖意。

长相思,在长安……

想起去年在北里……这才明白,他学笛,是为了她。

这领悟使她感动不已。

他确实是为了她,这一点,恭彦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对她……或许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镜了吧。尽管这辈子他都不会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件事。

不是因为不够爱,而是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承受必然的离别与悲伤。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迈的双亲苦苦等候他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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