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师-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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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王庄的知府,也对林兄不错。但只有天地会管漳州时,才最把林兄当成自己人。林兄不用诳兄弟,你该为天地会立过不少功劳吧?”
林山石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武馆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徒弟,哪怕牛知府想了个法子,让林山石倒立着,然后用一个手指假装撑起整个身体——其实是用绳子把脚绑在墙上,然后让闽南画派画师不准画绳子,画好后让天地会兄弟大江南北到处去贴——号称少林失传多年的绝学一指禅重现江湖。但仍没人来学。福建乱成一锅粥,本省年轻一点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去打仗了,自然也没外省人敢到这乱地方学艺。所以从古到今,人算不如天算,形势都比人强。
漳州男人越来越少。刚开始,每户有两兄弟以上的,必须有一人从军。渐渐地,独生儿子也被赶上战场。最后连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也被拉去前线了。整个漳州府,除了妇孺老小,就是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林山石询问前线情况,这些人多半失魂落魄。眼露恐惧。有的只会重复着叫:“惨啊……惨啊……惨啊……”有的则像只老鼠般缩成一团,就如痴呆一般。
城里的粮食也都越来越少了。开始时细粮涨价,但还买得到。渐渐地就只有玉米、红薯了。最后只有些青菜、树皮了。有家老人可能经历过几次灾荒,悄悄在地窖里留了些陈粮,夜晚偷偷摸摸地生火煮饭,很快就被邻居发现。第二日粮食就被官员搜刮走,老人被游街批斗。瘦了一大圈的肥猪康当然也被天地会拉了壮丁,但自称是林山石的前徒弟,便没有送去前线,留在衙门当差。只见他用根链子拖着老人家,一边殴打,一边痛心疾首道:“天地会将士每日出生入死都没得吃,你却留这么这么多细粮自己享用,可见你天良丧尽,要么干脆就是清朝奸细。”
林山石飞快跑去衙门,找牛知府求情,才免了老汉的罪。三日后,老汉还是饿死了。
牛知府派人给林山石送了些粮食,还带着酒过来寒暄。
林山石无精打采地问道:“这战还要打多久?听说漳州都饿死十多人了。”
牛知府道:“不止十多人,该是三十几个了。漳州府里还算好的,下面的县城饿死得更多。”
林山石试探着道:“古一粮仓的粮食不能分给百姓吗?”
牛知府道:“林兄没打过仗。这打仗第一费的就是粮草,古一粮仓早就空了。几万军队每日三餐,加上路上的损耗,一个粮仓能顶多久?”
林山石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还有一个粮仓——我是说如果,能分给百姓吃吗?”
牛知府道:“怎么可能?如今耿大元帅最头疼的就是军粮,天地会兄弟无论在耿精忠元帅军中还是郑经郑世子军里,那都是骨干。如今也都有吃不饱的了。真的多个粮仓,也轮不到草民。现在福建前线都是靠着吴三桂的救济,早知道耿家这么穷,我们天地会就不给他卖命了。”
林山石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
牛知府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反清复明这么大的事业,是要进入史书的。岂能没有点牺牲?不过你放心,我们万大龙头、朱三太子都嘱咐过,你们家的粮食没有问题。”
林山石唱起了家乡小调:“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酒解了百年忧。你刚才说的那个朱三太子,真是我从小就听说的那位神神秘秘的崇祯三公子?他不是北方人吗?他也知道我?”
牛知府兴奋道:“那还有假,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皇室血脉,不仅文武双全,还聪明伶俐。一口明朝官话也标准流利,对皇家掌故了若指掌。他嘱咐天地会照料你还不是一次两次了,说您是少林宗师奇货可居,又坐过满清的牢房,又是耿家的亲戚,天地会的兄弟。这样的人必须确保。说实话,你这个从未帮天地会立过功的草鞋,只怕比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的香主还更受器重。”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这奇缘也算是天下无双了,莫名其妙坐了一段日子的牢,倒坐出名望,坐出地位来了。觉得又可笑,又荒谬,便道:“代我多谢朱三太子。有机会真要拜会一下。”
牛知府道:“肯定有机会的。不过现在他不在福建,去了京城,说是给自己父亲崇祯吊唁,并寻机会刺杀满清鞑子的皇帝。但听万大哥说,不用多久,就要回浙赣一带指挥弟兄们作战了。”
林山石道:“小女身在京城,多有不便,否则真想为天地会打场战。好歹把这些恩情债务销掉一些。”
牛知府笑了笑,留下几十斤腌肉,一袋米离开了。袁氏和木头痴欣喜万分,袁氏干脆让木头痴将自己的娘也接到了草鱼巷居住。袁氏道:“这天地会挺讲义气的,要不是希娣嫁在京城。当家的,我看你就跟着他们混算了。这两日正好快没米了,你倒是像块石头,居然一点都不着急!若是牛香主今日不来,你是不是就眼看着婆姨挨饿啊?”
林山石不理会妻子,独自向街上走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漳州还有多少粮草,而两把钥匙都在自己手中。这一路上不时地遇见饿殍,漳州府也就这么大,倒在地上的人大半都面熟。林山石真有种冲动,立马打开粮仓底层,把乡亲们给救了。
但他很快克制了这一份冲动,他想起牛知府的话,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只要打开粮仓,哪怕偷点粮食救上几个人。粮食的味道立刻会飘在街上,引起官府注意,这群粮食就马上会变成军粮。他朦胧里觉得这些粮食并不属于天地会,也不属于耿王府,甚至也不该属于清廷。可是属于谁他也不知道,这两把钥匙,既让自己有种老农民式的安全感,又有种良心上隐约的不安。
他走到郊外的村庄里,见村头横七竖八倒着些奄奄一息的人,还有一些人们正在商量着去下面县城的黑市买肉吃,说“两只羊”,市价五枚铜钱,“不羡羊”更加鲜美,市价十枚铜钱。一个母亲抱着小女儿,小女儿大约四五岁,喊饿,母亲数着剩下的几枚铜钱,拜托一个汉子跟着去县城,弄两只羊吃。刚说完自己就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因为没有粮食,吐在地上的只有酸水。
林山石奇怪道:“这位小妹。这‘两只羊’是什么?五枚铜钱倒也不贵,就是这羊的名字怪了点。这小女娃真胖,跟我女儿一样可爱,可我女儿小时候就是不长肉。”
汉子恨恨地道:“看你也像个庄稼人,怎么连点常识都没有。这是胖吗?这是浮肿!两只羊就是死人肉,不羡羊就是年轻女子的肉。这几日到处都在卖,你们村就没听说?等这个浮肿的女孩子饿死了,就是一顿上好的不羡羊了。”
林山石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你们吃人?你们怎么能吃人!”
老汉哂笑道:“不能吃人——饿死就该了吗?”林山石往后一个趔趄。
那女子跪下道:“这位大哥。你家还有没有粮,若有,赏孩子一顿粗粮,她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我怎么报答都行。”
林山石道:“你起来,我送你一些粮食。”此言一出,村头一片骚动。
那女子高兴异常,道:“爷,以后奴家就是你的婢了,若爷愿意,做妾也可以——孩子,你命好啊,遇见好人了——啊,乖乖囡囡,你怎么了?”只见那小女孩垂着头,躺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林山石连忙过去看了看,这小女孩已经断气了。林山石终于忍不出哭了出来,她娘却没有哭,哽咽了几下,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笑得傻傻的。
旁边汉子从女子手里抢过小女孩,往尸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边上老汉流着口水,开始生火煮汤。林山石跃起将女孩子抢过来。这一抢引起了众怒,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汉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随手拿起锄头、钉耙开始围攻林山石。林山石冷笑两声,开始还击。庄稼汉自然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但不知怎的,此时的庄稼汉们的力气大得明显超出林山石想象,而且越打越勇敢。林山石又想着手下留情,那些白鹤拳的杀着一个都没敢用,监狱里想到的武理也不敢随便对着无冤无仇的乡亲施展出来。一开始竟还吃了一些亏,脸上被划伤,腰部也挨了几锄头。林山石暴怒,不再留手,瞬间倒下一大片,一个老一些的倒在地上,头撞着石头,跟着便咽气了。也分不清是打死的,摔死的,还是饿死的。
林山石抱着小女孩离开,又寻一个荒山埋了,他感觉自己待的地方并非人间,而是恶鬼地狱。他觉得非常懊恼,没想到自己江湖第一仗,居然是跟一群没练过功夫的乡亲动手,更没想到一开始还吃了亏。他觉得自己抢走女孩尸体自然是行侠仗义,但想起那个刚才倒在地上死去的老人和快死去的村里人,又觉得看似无懈可击的正义在饥饿面前也有一些模糊。他摸到自己腰间的粮仓钥匙,觉得或许自己才是刽子手,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突然间坚定了些什么。
林山石对袁氏道:“婆姨,我可能会干一件大事,同时得罪天地会、耿王庄甚至清廷的大事。”
袁氏嗤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啊?你也就是运气好,生了个好女儿。”
林山石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怕饿死吗?我知道粮仓里还有个隔层,是原来清廷官员的小金库。钥匙都在我手里,那里的粮食估计有几十万担。我想分给老百姓。”
袁氏一愣,脑袋突然就乱了。她盯着丈夫看了一阵子,确定不是撒谎,那份没落家族小姐的精明又冒了出来,道:“你确实是在闯祸。你这样做是玩火,比你女儿玩得还大!”
林山石道:“有些事不是强求的,是摊到你身上了——练武之人,总要对得起一个侠字。”
袁氏道:“你知道前线打仗的人现在很缺粮食,你手里居然有这么多粮食,却一直隐瞒着不告诉官府?你知道有一个词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林山石道:“什么意思?”
袁氏道:“就是老百姓有块宝玉,然后就被人杀了。其实这百姓没有罪